"放过他们?又有谁会放过本王?"李惊滢冷哼一声:"今日我无法见到父皇,你会少一个侄儿,明日我再见不到,你还会少谁?杜公公,你有多少家人,够本王求见几次?"
杜公公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布满皱纹的脸庞显得更加憔悴,斑白的两鬓仿佛在诉说着宫中生存的代价。李惊滢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它慢慢泛起红丝,看着它慢慢浸入水雾。一个年迈的长者,在滢王的面前黯然落泪。
心,倏痛起来。
"有时候,要惩罚一个不听话的人,先惩罚他身边的人会更加有效,你说对吗?"
李惊滢刻意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漠无qíng,杜公公最终放弃的垂下了头,似乎轻叹了一声,却微乎其微的令人几乎察觉不到。他转过身走向内殿,委靡的背影看上去仿若隆冬枯树上最后一片摇摇yù坠的残叶。
那是一个老人,一具几乎被宫廷耗尽生命jīng髓的躯壳,又一次在qiáng权下默默妥协。
李惊滢呆呆的看着杜公公的背影,低声喃喃着:"但是,这一招却只对那些还有血有ròu的人有效。若你再铁石心肠一些、自私一些,我,毕竟不能动你......"
杜公公,一个深得皇上宠信的内侍,若能冷血的不顾及亲人死活,也自然不会被qiáng权折腰。
也许,普通的朝臣无法拿杜公公的家人做要挟,但皇上的家人却不在此列。杜公公也不会天真的认为,皇上会大公无私的为一个奴才伤及他们的父子qíng谊,所以,他没有多余的选择。
是否低头的取舍,也在某种意义上考验着人xing:妥协者的善良无奈,倚权者的冷血无qíng。
等了片刻,杜公公走了出来,冲李惊滢恭敬一弓身:"圣上宣滢王进殿。"
"你到底还是有办法......"
似是感慨,李惊滢的口吻之中多了一份异样。在走过垂首的杜公公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小声的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杜公公慢慢地摇了摇头:"奴才早已认了命。"
认命?
李惊滢回过头去,这才注意到杜公公将目光投向了天际,那视线的尽头处,是皇宫巍峨高耸的朱红城墙。明明看上去那么低,却有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没能跃过那堵红墙。明明有数道肃穆巨大的城门,却容不下穿过一个卑微的身影。
有多少人在雀跃的走入皇宫时,曾经想像过老死宫中的凄凉?又有多少人在追逐人世荣华的同时,考虑过需要付出的惨烈代价?
已经认命的人,会痴痴的凝望远方,那没有认命的人又该怎样?是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伸向外面的天空,还是应该安静的注视着远方的天际黯然神伤?
而我,又该如何选择?
第二十二章
慢步走入内殿,背手而立的中年男子回过头来,一对虎目龙眉鲜有的带着几分愧意,却在终其一生都高高在上的本能中,架起几分绝不退让的冷峻。
李惊滢静静的与这样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才缓缓的行了君臣礼。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李擎煊冷声道。
"儿臣也知道父皇会说什么。"李惊滢轻微地笑了一下。
李擎煊眸子中的厉光忽然闪烁了一下,父爱的天xing令他在看到李惊滢微弱的笑容后,一瞬间敛去了帝王的qiáng势,将原本想说的话止在喉间,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惊滢,若你真的无心皇权,父皇不会qiáng迫你。只是现在朝廷实属非常时期,你就权当助父皇一臂之力,你只需沉默着不要多说,其它的,全由朕来安排。"
"父皇,难道您会不明白?"
李惊滢苦楚一笑:"皇室中事,只要沾上半点便再难撇清。或许儿臣的出现真的可以缓解两位皇兄的针锋相对,却也意味着儿臣必须加入这场战争。我将要同时应对来自两位兄长的敌意,即使我足不出户的躲起来,这缕狂澜也足以把我吞噬。到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击,在被他们吞噬前先吞噬他们!父皇,您期望看到什么样的结局?看到登基的儿子脚下踩着另外两个儿子的鲜血?还是三个厮杀至jīng疲力竭的皇儿再也没有今日的意气风发?"
"放肆!!"
李擎煊顿时怒喝起来:"惊滢!正因为你们都是朕的骨ròu,朕不愿看到你们手足相残才会出此下策!若朕能够更加冷血,只需静待结果便好!何苦费尽心力从中阻挠,不断磨耗朕的jīng锐!最后朕万般无奈之下向你求助,你竟这般揣测父皇的心态?!"
"那您为何不直接立六皇兄为帝?!"
李惊滢近乎狂吼:"你我心中全都明白,大皇兄之所以能与六皇兄抗衡,全是仰仗朝中老臣的旧势力!但这股势力又能持续多久?大皇兄登基又能否令四海臣服?八皇兄不能再做其想,儿臣也无心皇权,反观六皇兄,他不仅立有战功,还上有朝廷新血鼎力相助、下有宗元百姓拥戴维护,可谓战尽天时、地利、人和!为何您迟迟不立他为太子?只要他贵为太子,削弱大皇兄的党羽易如反掌!朝廷之危即可解除!以父皇的英明又怎会看不透这些!"
"看透又如何?!"李擎煊的qíng绪也随之失控,对着李惊滢大声吼道:"朕绝不会立他为太子!"
李惊滢一下子愣住了,李擎煊也意识到失言,神qíng随即乏力了许多。
"为什么?"
六皇兄不得父皇欢心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会被事事斟酌利弊的父皇如此决然的否定,这其中又有什么玄机?
李擎煊慢慢的走到案前,缓缓的坐下,闭上了眼睛。
"父皇?"
李擎煊再度睁开眼睛时,不知是否是李惊滢的错觉,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老了许多,仿佛要说出这个答案会抽尽他所有的jīng力一般。
"朕并非如你们所想那般不喜欢惊鸿,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虽然时常冷脸,却也为他是如此睿智jīnggān的孩子而自傲过。若在以往,以朝廷现有的局势,你们几个皇儿又是这般qíng况......只怕,朕会很果断的立他为太子,杜绝群臣的肖想。"
"那为什么......"
李擎煊慢慢的抬起头,眼眸之中泛起几缕红丝,却绝不是伤痛的痕迹:"但他经过蒙古、铁勒一战归朝后,朕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如果说以前的惊鸿是因为不善言辞而令人不能接近,那么,现在则是被他四周弥漫的qiáng势所bī退!那种隐藏在眼眸中的yù望太过咄咄bī人,他的目光在紧盯着朕的皇位,而朕是挡在这个皇位前的最大妨碍!他的眼神一直在这样告诉朕!所以朕不能立他,绝不能......"
"既然六皇兄有为帝之心,而他又是不二之选,父皇为何不......"
"不一样!朕从政数十载,苦心经营,不敢懈怠半分!朕明白自己终究会老,这个皇位一定要拱手让人,所以朕一直留心你们几个皇子,打算终有一天将这片大好江山jiāo到你们的手上。"
李擎煊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可是所有的皇帝都是谨慎的,他们要考虑的,不光是这个人会不会成为好皇帝,还要考虑自己身为太上皇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一山不能容二虎,能容下二虎的唯一原因,便是为王的老虎愿意让另一只可以为王的幼虎进驻这片领地!"
李惊滢有些听不明白,李擎煊已仿佛不再是对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般喃喃着:"太上皇是一个虚名、还是另一种实权全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若朕愿意,朕当然可以让皇儿大展拳脚,自己深居后宫颐养天年。但是,天下的赞颂会令一个人迷失,若这个皇儿变得居功自傲,朕,绝不能让他毁了历代祖先和朕的一片心血!"
"父皇,这些又与六皇兄有何关系?"
李擎煊蓦然紧盯李惊滢,李惊滢微微一颤,父皇的眼睛已布满红丝,有种好似陷入疯狂的错觉。
"你不明白吗?若朕愿意,下任帝王可以为所yù为,若朕不愿意,朕绝不容许他有半分逾越!"
李惊滢意外的怔住了,他从没有想过父皇迟迟不立赢面最大的六皇兄的根本原因,竟是古往今来所有年迈的帝王都会惧怕的一环,一个皇帝遇上另一个将要取代他的皇帝的本能惧怕......
不同于父传子,不同于禅让,那是一个还想手握江山的皇帝蓦然发现替代他的人已在身边的惶恐。因为那个人不是皇儿,不是骨ròu,而是另一位帝王!
终其一生高高在上的皇帝何其多,选择帝王的准则各有不同,却为什么独有一条贯穿古今?一个'孝'字,成为了继位的重要考量。
皇室的亲qíng异于平民,连这个孝字也不同于常理。多少帝君的旨意在太上皇一道诏书下无声打消,多少帝君的抉择在太上皇的一番教诲中'悔悟'。退位的皇帝,真的全部jiāo出了他们的权力吗?也许无形的权力jiāo出了,却有一个更无形的绳索牵拌着新帝王的四肢。
天地间最为可怕的孝顺,大概也只有皇室的愚孝。而太上皇的噩梦,莫过于一个太有主见的皇帝。哪怕他是一个很孝顺的皇儿,但是当他在某种事上不再听命行事,那他就不再是一个孝子,因为那根无形的绳索再也控制不了那个人。
皇权的传承之中,并没有关于此条的叙述。但每一个帝王,都靠着身为皇帝的本能选择着他能掌握的继承人。
江山社稷需要的是一位好皇帝,而不是最好的皇帝,宁可退而求其次,也没有一位皇帝会选择一位对江山有益、却会反抗他的继承人。
与其说是帝王的自私,不如说是他们最后的自保,因为选错的代价总是惊人的相似:幽居深宫、郁卒而亡。
李擎煊是帝王之中的佼佼者,所以,他更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qíng发生!
他不知道李惊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个令他头疼、却从没对皇位表现出太多关注的皇儿,忽然间对宝座势在必得?
他已经无暇去追究根源,他只知道一个拥有正统血缘、拥有百万民心、拥有令人生畏的野心的继承者,比任何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臣贼子都更加可怕。
他不愿选,因为他不敢想像自己的手中连一点点权力都没有的场景会如何惨淡。他几乎能够预见李惊鸿登基后,他可以享尽世间荣华、人生极乐,却独独不会有'权、势'二字。
一个在皇宫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不可以与这二字断的一清二楚,更何况他是曾经拥有最至无上的权势的皇帝?
但他却不能不选,这令他更加不甘!李擎煊是个好皇帝,也真心的在为宗元谋求另一个好皇帝。在李惊滢断然拒绝后,他依然没有选择李惊涛,便可以看出他还没有因为李惊鸿而到了盲目立帝的地步。他依然理智,哪怕他已经惶恐到要无视另一个皇儿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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