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夕持方才用罢了晚膳,自从出了燕染那件事之後,他便废了梦笔轩不用,而暂时将自己卧房的外间兼为书房。然而今夜,他才走回到了院门口,便听见燕染站住的厢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说话声。
不是燕染,而是沈赢秋。
李夕持眉心一紧,沈赢秋不是午後就来过麽?怎麽现在又闹出这麽大的动静?他这样想著,立刻撇下替他打著灯笼的小厮,紧走几步将门推开,却见到了令他费解的一幕。
燕染半躺在chuáng上,面前摆著矮几似乎正在用晚膳,沈赢秋立在chuáng边,眼眶cháo红。而更远的角落里则站著脸色苍白的郑长吉。
第24章
李夕持迅速地将四下扫视一过,然後直接问道: “赢秋,你怎麽又在这里?”
沈赢秋挑了挑眉,将最後一点水光也收拾了,冷淡道:“没事,只是嫌闷,这才来与燕染话聊,眼见著天色也暗了,正要回去。”
说著,又往门口走了几步。
“你喝酒了?”李夕持一把将他拦住,目光中满是寻味。
沈赢秋忽然笑出声来:“谁说我不能喝酒?今天心qíng好,又见到了故人,怎麽不应该多喝两杯?”
“故人?”李夕持立刻追问他,“什麽故人?”
另一边,郑长吉已暗自垂下了眼帘,然而沈赢秋却反而笑得愈发离奇,仿佛之前的种种曲折,都仅只是一个笑谈。他从未有如此大胆过,放肆到连地位尊卑也不顾,仰著头直视著李夕持的眼睛。
“你若真喜欢我,怎麽会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过去?你既不知是谁烧了我家宅子,也不知我为什麽会投到你门下……?”
“你醉了,我送你回屋去。”
李夕持眉间的川字愈发深刻,他一把抓住了沈赢秋的胳膊,准备要将他带回揽jú轩;却没料到沈赢秋竟甩脱了他的桎梏,仰头吃吃地笑道:
“李夕持,虽然我很讨厌你的身份,但你却是这所有人中惟一一个看得起我沈赢秋的人……我谢谢你!”
说著,他忽然仰起头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没有丝毫爱意的、冰冷的吻。
李夕持愣了一愣,可是美色当前,又岂有不消受的道理?於是他便反手搂住了沈赢秋的後背,立刻将这一吻加深,却又下意识地斜眼去看燕染的反应。
令他失望的是,燕染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著,脸上没有任何qíng绪的变化。
而沈赢秋则清楚地看见郑长吉轻轻地动了一动,慢慢、颓唐地将头别开。
这是郑长吉所有、全部的反应。
心中最後一个角落也发出了宛如碎裂的声响。沈赢秋在这一刻突然完全清醒了。李夕持并没有紧紧抱住,因此他只轻轻一退便离开了他,转向了chuáng榻上的燕染。
“澹台燕染……”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唤出这个名字,而神色也不再冰冷,“人生还很长,别做一个像我这样失败的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似乎再没有任何留恋,一振衣袖,利落慡快地快步转身,消失在沈沈的夜色中。
李夕持吃了一惊,正在犹豫著要不要去追,眼前忽然闪过一条人影,竟然比他更迅捷地冲了出去。
那晚之後,郑长吉就再没有回来。李夕持虽然还是不甚了解实qíng,却也没有向燕染进行询问,反而板著脸依旧叫了几个丫鬟来收拾碗筷,然後自己一声不吭地回了屋。
第二天早上,燕染就听说沈赢秋趁著夜色悄悄地离开了涟亲王府,下落不明。而郑长吉是下午才再度出现在燕染的屋子里,他的神色明显憔悴了,眼睛周围也是一圈青黑。
“昨晚让你见笑了。”
他帮助燕染仰起身子,再取出食盒里的药碗放在桌上,又舀了一勺红糖进去,这虽是已重复过多次的事,动作却明显地不再利索。
“你的手怎麽了?”燕染见他右手缠著绷带,便联想道,“难道是被王爷……”
“没有的事。”郑长吉急忙摇头,继而叹道:“是昨夜路黑,我自己不慎摔了一跤。”
燕染也不去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沈默了一下,却是郑长吉开口又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可恨麽?”
燕染愣了一愣:“怎麽会,若不是你,恐怕我早已经没有命在,我对你只有感激。”
“是麽。”郑长吉回了他一个惨淡的笑,“可我却害了申玉和赢秋,甚至没有勇气向他们承认。甚至明知道赢秋就在府里,也一直不敢和他见面。从头到尾,我都只顾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们的心qíng。”
他一边说著,依旧不忘用左手端著药碗送到燕染面前。
第25章
燕染接过药碗,放在嘴边chuī了几下,慢慢回忆道:“我曾经误喝过一碗药,那时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那碗药粥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却可能伤害到孩子。温柔或许也是同样的一把双刃剑。你不忍我自bào自弃,便耐心劝导我、令我振作;你也不忍沈公子伤心,便一直不能鼓起勇气,告诉他真qíng……”
“我没你说得那麽好……”郑长吉苦笑著打断他,“我只是懦弱、胆小,害怕失去而已。明明不可能属於自己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拿,是一个比小偷更可恶的人。”
他一边这样回答著,内心的痛苦愈加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燕染知道这时候不应再继续谈论这桩事,於是一边将药汁饮尽,一边暗暗寻思接下来应该说些什麽。
可他却不知道,其实郑长吉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已经向王爷请辞。明天动身离开京城。”
燕染急问:“你要去哪里?找姬药师还是沈公子?”
这话恰问到了关键处,郑长吉立刻沈吟起来,看来心结依旧未见解开。又或者是两边都难以割舍,以至於无从抉择了。
他就这样沈默了一忽儿,却又想起了另一桩事qíng。
“你还记得昨天你问院子里多了什麽东西麽?”他问燕染,“等著我,去给你拿进来。”
燕染心中一动,接著便见郑长吉走出去,没过多久就抱著一盆半人多高的古怪植物进来。
这是一种在中原地区绝难看见的旱地植物,叶子变成密密麻麻的小刺,却有著挺拔却孤独的绿色jīng杆。
“仙人掌……”
燕染惊讶地唤出它的名字,这是故乡大漠所独有的风景。
“屋子外面还有很多,有的太大,我一个人搬不动。”郑长吉将仙人掌放在屋子里的花架上。
“好怀念的感觉……”燕染自言自语,“从前我住的帐篷外面,就是一大片仙人掌地。
郑长吉解释道:“这是王爷半个月八百里加急,命人调了来的。刚才他说只负责将东西挖来,可一点也不懂得怎麽养活,如果你不快点好起来,就只能等著看它们死掉了。”
这句话确实是李夕持的风格。
燕染远远地看著那株立在远处的绿色,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感觉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著沙漠的味道。
“仙人掌是一种顽qiáng的植物。”他对郑长吉说,“即便是在沙漠深处,几个月没有喝到一滴水,它也能生存下去。也是我们百刖族的图腾象征。”
“我也希望你就像这株仙人掌一样。”郑长吉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都能够顽qiáng地生活下去。”
燕染正准备点头,却又听郑长吉突然问道:“……你是否会有原谅王爷的那一天?”
燕染胸中突悸,未加思索立刻改成了摇头。
郑长吉长叹一声:“你的回答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知道赢秋和申玉怎麽样才能原谅我,又或者是像你们这样,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不再说下去,而只是接二连三的叹息,燕染很想安慰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首先刺痛了自己的心。
第26章
这天傍晚後,郑长吉就离开了王府。晚膳时,李夕持板著一张脸推开了门。
他身後跟著从前和燕染一起的小厮小秋,还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两人都穿著gān净利落的棉布蓝袍,小秋原先那张总是蒙著灰尘的脸也被洗得gāngān净净。
而另一个孩子,燕染立刻就认出是百刖族人。
李夕持径直走进外间的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小秋和那个百刖少年则立刻将带来的被褥放在外间。
“你叫什麽名字?从前住在哪里?” 燕染看著那个小孩的眼睛,温柔地问。
那孩子似乎有点胆怯,却还是答道:“我叫夏枯,住在落阳泉边上的绿洲里。”
听见了熟悉的地名,燕染的眼中随即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郑长吉已经走了。”李夕持道,“以後就让他们来服侍你。”
他正说著,小秋便已经捧著一盅补品走到燕染面前。
“公子,请吃药。”
他似乎把燕染当作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以及突如其来的尊敬──就像是仆人对於主子,而不再是面对一个真正的朋友。
“你还是叫我燕染吧……”
燕染伸手想将药盅接过,又微微摇头道:“我不是什麽公子,也不需要别人照顾。”
小秋遭到了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唯有将请示的目光转回到主子身上。
“这句话等你能自理之後再说。”
李夕持挥手让小秋带著夏枯先退下,而自己则起身走进落地花罩中。顺手将鱼木的珠帘拉下,“哗喇喇”一片,顿时掩去罩内景象。
燕染见他靠近,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但李夕持看起来异常地平静。他的的余光甚至还在室内逡巡了一阵,随即落在那盆被郑长吉搬进来的仙人掌上。
“看来你很喜欢本王带来的仙人掌。”
燕染同样将视线慢慢地转移到仙人掌上。
“仙人掌不应该被摆放在室内,它不能离开阳光。”
“哼……那就等你起chuáng,再把它搬出去。”李夕持笑了一声,带著讽刺,“你甚至可以带著他们一起走出王府。”
听到这一句话啊,燕染终於抬起头来。
“为什麽放沈公子离开?”他问李夕持,“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找不到他。”
“这一年来,你聪明了许多。”
李夕持不由自主地凝视著燕染的眼睛,脸上却故意摆出毫不在乎的表qíng。
“没错,是我下令不要去追赢秋。我虽然留了他将近一年,却也知道他迟早都会走掉。更何况现在知道他竟然喜欢过府里的下人……那就更没必要qiáng留他。”
燕染静默了一会儿,眉心悄悄地拧了起来,似乎想要做什麽辩驳,但还是忍住了。接著又问:“可你也同意郑长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