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长的,都是怕死的。
——
皇帝的心确实是偏的。
一连几天,林大娘也没听到宫中有什么动静,直到沉盈出来在朝中办事,这天来国学堂给他们送上次跟皇帝要的书和笔墨砚时,看着以往温润如玉,如轻风般怡人的学生变成了她都看不懂他脸上笑容的皇子,见着他的林大娘也是一怔。
见先生看到他都傻眼了,沉盈嘴边的笑就更深了。
他上次来给她揖了半腰,“学生还没感谢过上次大将军与您,对学生母子俩的施手帮忙。”
沉盈走近了,林大娘这才感觉到他有点像她以前的那个温和如chūn风般怡人的学生了。
而不是她刚刚乍一眼,看到的是他深沉的笑容,和笑容底下透着的狠劲,那种气质,像极了他父皇。
但现在他也只是有点像以往的那个沉盈而已。
他还是变了,变得太多了。
他这一靠近,林大娘心底也是突然一阵无限的悲凉,她知道过去那个待人诚恳,谦和有礼,对世间万事万物保持着一种敬仰之心的沉盈没了。
她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失去的是什么,才让他身上那些独属于他的特质都没了,变成了一个从骨子里就透露出了凉薄与无qíng的皇子,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林大娘也不知道回他什么话才好,就摇了摇头,“你客气了。”
沉盈行完礼站了起来,见先生有些发怔,似有些难过的样子,他笑容更是深遂了起来,朝她道:“学生想和先生喝一盏茶,聊一聊学生这段日子以来不懂的功课,不知先生可有时间为学生指点迷津一二?”
“好。”林大娘回身,让跟着她的人去备茶具,“辛娘子,你去茶水间准备下茶具。”
“是。”
“跟我来。”林大娘朝他道。
“是,先生。”沉盈又笑着点了点头,他那双一直蒙着层雾的眼这时候也清朗了些,他应完,跟她走了两步,又道:“难得。”
难得先生能答应他,与他同饮清茶,指点迷津。
先生一般忌讳着男女有别,很少私下与他们来往。
“先生可怜我?”在快要进茶水间时,沉盈顿下了脚步,偏头问他先生。
林大娘脚步也是顿了下来。
她转头,看着学生嘴边那深遂的笑容,过了一会才道:“沉盈,先生知道,越得不到的,越在乎,他人如此,你兴许也会如此。”
她知道他对皇帝的孺慕,崇敬,以及皇帝一直以来对他的轻忽。
沉盈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先生,我得不到的,不在乎了。”
当不了他父亲的儿子,他也没所谓了。
他父亲有儿子,少一个他也无碍。
他当皇子就是了。
他已经死心了。
这厢,林大娘哑口无言。
“先生本要跟我说什么?”
“先生想说,”林大娘说着心里都有些酸楚,现在学生一字未说,但她已经知道,他想要的没得到的,已经彻底没了,他自己都已经都不想要了。看他的神色,听他的语气,她就已明白,“不管如何,要多去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
不要沉醉在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事qíng里,既然不属于,那就让它走,去做点属于自己的,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而那些不开心的,不值得làng费时间和感qíng,那只是在糟蹋以及不尊重自己的感受。
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
她之前在课堂下的一次与几个学生一起的小聊当中,说过涉及此类的话,他也在其中,他应该记得。
“多谢先生。”沉盈又是笑了起来,“先生果然不愧是先生。”
不愧是他尊重的女子。
难得,她没有让他失望。
而他的父皇,他确已对他彻底死心,他的六皇兄不过是说了一句,那可是废后的长孙,他那个皇子妃的命就这样留下来了。
而他呢?就得了他父皇一个愧疚的眼神。
不过,愧疚也好,他能借此得到更多的。
“先生,进吧。”话致此,沉盈到国学堂的这一趟也心满意足了,他不想说得更多,也不会把她带进来,不想让她为他挂心。
她说的,他都懂。
茶水间颇大,有近十张桌子去了,国学堂的先生们往往没课的时候,都会到此备课与聊天,或是沉思,他们进去的时候,他们的桌子已经备好了,沉盈进去就是与各桌上坐着的先生们揖手。
有先生见到他,非常高兴:“来了。”
“是,学生来了。”
还有在沉思的先生,他近了眼皮也没撩,沉盈安静行完礼,离开的脚步都是轻的。
再到与女先生的桌上,他轻言细语与她说道起了他这段时日没懂通透的课本,林大娘一听,都是些由她经手,结合壬朝实际qíng况总结出来的治国理念,便提起jīng神,聚jīng会神地与他细细解答了起来。
沉盈听完后,没再多问,他站起身,朝先生长揖到底,微笑着离开了。
此一别,他与先生,以后就不再是学生与先生了。
幸许,将会是君与臣。
而她想让这个国家传承下去的,他不会让她失望。
他甚是感激她教予他的道理,和这一路对他的善意,她所教过他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听进心里。只是这句话,他只能说给自己听,当是他与她的告别了。
他们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
第287章
沉盈走后,林大娘许久都没动弹,心中莫名有几许难过。
“小师姐。”
有老师弟叫她,林大娘抬起脸看他,朝他微笑。
“小师姐,人各有命。”
林大娘点点头。
是,人各有命。
她觉得不好受的是,他所背负的,所付出的,比得到的多太多了。
十月的天一凉,燕地很快就冷了起来,这时候宫里也传来了消息,九皇子妃突然bào毙在了宫中。
这事本来只是传出来bào毙,但没几天,此事因王家cha手而大了起来,有消息传九皇子妃是太子妃弄死的,这消息有鼻子有眼的,甚至传出了太子在九皇子妃出嫁前与九皇子妃有染的事,王家怒不可遏,在朝廷上非要皇帝给一个说法。
皇帝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林大娘听说因此,刚进入朝廷做事的九皇子又闲赋了下来,好似还被禁了足,不准出皇子府。
只是没几天,好像是皇帝查出来这事与九皇子无关,是吃醋的太子妃真的害死了九皇子妃,又把他放了出来。
林大娘这此时间没进宫,但她在外围听着这些消息,也替沉盈齿寒心冷。
十月中旬,皇帝又招她进宫,说有事问她。
林大娘再见皇帝,这中间也不过差了两个月的时间,皇帝突然苍老了许多。
林大娘来之时,已经听迎她的张顺德说德妃自行请愿搬回以前的宫殿了,皇上最近身体差了许多,他忙个不停,也不听劝,老咳嗽,让林大娘劝劝他。
林大娘听了都没敢吭声。
她劝?她哪敢。
他的后妃都照顾不起了的人,她一个刀家妇,皇帝的心中刺,去劝他,岂不是让他更难受?
皇帝这次也是在御书房见的她,林大娘进去,还看到了沉盈。
沉盈见到她来,在她朝皇帝请安安后,便是一笑,揖手道:“先生。”
沉盈的笑已没有温度,嘴里叫着她先生,眼却是疏离淡漠的。
这一次,林大娘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感qíng,哪怕是对她这个他觉得她还算不错的先生。
“九皇子。”她也施了一礼。
九皇子受了这一礼,道:“先生多礼。”
说罢,又退到一步,静候留了他下来的皇帝与林郎中大人说话。
皇帝一直在看着他们,见沉盈跟林大郎见完礼,无动于衷的退到一步,他又轻咳了一声。
沉盈似是没听到一般,也没问候,垂着眼站在那,丝毫动静也无。
御书房一时之间没有声响,只听到皇帝不断的咳嗽声。
林大娘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这么片刻,她已经看出了这父子俩之间的不复以往,皇帝的轻咳带着示弱的味道,而九皇子的漠然从里冒到了外面。
“坐吧,刚才朕找沉盈过来,问了几句话,没想你来了,想你们师徒俩也有好一阵没见了,朕就留了他下来,让你们师徒俩打个照面说说话。”皇帝微笑着说了起来,温和地跟林大娘说:“你们师徒俩素来投缘,林大人也帮朕劝劝朕这个小九,朕让他监管顺天府今年秋冬税的事,他推说能力不及,朕都拿他没办法了。”
皇帝是笑看着林大娘笑着跟她说的,林大娘却从这个苍老的老皇帝眼里看到了哀求。
他在求她。
意识到了这个事qíng的林大娘又是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他伤透了这母子俩的心,来求她这样的一个外人?皇帝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老了,心糊涂了,脑袋也糊涂了?
皇帝见她没反应,轻咳了一声,笑着低下了头。
他知道不行的。
他其实也是没办法了,他病了不要紧,只是德妃现在好像也是不想活了,她回了她的秋枫宫像等死一样,病了也不找太医,缺什么也不跟他支声,母子俩都无声无息的,就好像由着他让他们死了,消失了也无所谓一样。
沉盈之前说,他从小知道他母亲恋慕他,所以他陪着她一块等他回头看他们母子俩一眼,但他们母子俩好像等不到那天了,他们母子俩也就不等了。
皇帝到后面几天,才明白他这小九跟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德妃走了,那个总只愿意叫他父皇的儿子开始叫他皇上了。
他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他们母子俩,而这一次,他又是后知后觉才知道他失去的什么。
只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只是看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而皇帝的这一笑,笑得林大娘鼻子有点发酸。
皇帝是真的老了。
她回头朝站在一角的九皇子看去,见他还是站在一角半垂着头,看不出悲喜,静默得就像一根没有感qíng的柱子,她再回头,迎上了后帝朝她看来的眼睛。
皇帝此时还是笑着的,只是眼睛有点泛红,不知道他这是累的,还是心里苦楚。
“皇上,”林大娘没有装傻,她问他:“您之前哪去了?九皇子一心想为您为分忧,事事以你为先,想讨您欢心的时候,您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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