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心里是有许多迷团的,譬如那一眼看上去就与别处不同的校舍,再譬如这些咸蛋huáng的点心,还有对待叶文心的态度,纵是叶氏相托,可对待一个犯官之女这样友善,半点都不怕受人攻讦,小事叠起来就成了大事。
石桂是知道纪家这位夫人的,宋家因着叶氏多病,老太太又不爱热闹,不似别的官家那样时时聚会,宋家的jiāo际应酬少,可既在金陵城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头主子不说,底下丫头也有爱说道的,哪一家的夫人姑娘都能说上几句。
最出风头的怕就是颜家这几位了,头一位是皇后自不必说,第二位年纪老大不曾嫁人便罢了,还建女学下西洋,离经叛道的事儿能办的都办了,别个说起她来,比另外几位都更起劲些。
到了第三位,也还是一样,和离二嫁便罢了,头一位嫁的是侯爷,第二位嫁的是指挥使,那些妇人花在她身上的唾沫比颜二姑娘只怕还多些,颜二姑娘在她们眼里就是个疯子,都已经疯了,还有什么好说,到了吴夫人身上,虽不敢骂她,可提起来的脸色总不好看。
眼睛一挑,眉头一动,座中便都知道是在说她,当着她的面儿还得笑,越是憋屈着背后就讥讽的更多些。
纪夫人排行第六,上头三个姐姐已经出挑,第四个还是程三本的夫人,有事无事总要上三本,谁的脸面都不给,但凡他觉着悖了论理纲常的,天王老子求过来也是半点脸面不给。
他若是私德有亏也还罢了,偏偏过得很是简朴,除了年俸,一家子还靠着妻子的嫁妆银子度日,哪个敢说程御史半句,圣人都赞他,说他是个没私心的人,岳父都不知道参过几本了,送上来的折子整个中书省都得看一回,直言大骂,骂得也太过份,圣人头疼起来,只得让皇后召见妹妹,让他夫人劝解他。
纪夫人在这一堆姐妹里头,还真算得不起眼,除开女儿成了王妃那件事,她在京城妇人口里还真没什么谈资,嚼也嚼不出什么来,要说只能说她打小当庶女的时候就很得嫡母的喜欢,若不然也不会把她嫁到娘家去了。
想当然而,这位纪夫人要么是极会做人尽力巴结的,要么就是谨小慎微懦弱堪怜的,哪知道她全然不是这些模样。
纪夫人穿了一身浅蓝色芙蓉罗的家常衣裳,手上绕着一圈珍珠的十八子,颗颗莹莹生光,脸颊丰润,神色悠闲,明目舒眉,一眼睇过来,就能让人打心里松快起来,这会儿正这么看着石桂:“端阳节的主意,也是你出的了?”
“是姑娘的主意,我不过一道参详,也不知合不合用。”石桂的主意更像是联欢,又怕太过惹眼,全推在叶文心的身上,纪夫人便不再追问,只问她的饭铺生意好不好。
若是石桂此时开个酒楼,纪夫人还能赏光,许是叫个席面回来,许是订些点心,酒席都不必进门,外头便已经传遍了,自有人会来订一样的,尝个鲜也好。
可石桂开的却是小饭铺,客人都是码头工,纪夫人自恃身份也不能开这个口,石桂好容易来这一趟,都想好了要求一个庇护,话就跟着多起来,眼看着纪夫人眼里兴味很浓,倒没有觉着她冒犯了,于是越说越多,起起了要演武,码头上要搭台的事来。
布政司掌一省之政,军事演武自也在管辖之下,纪夫人听她绕了一圈,手里捧了玻璃杯子,冲她微微笑起来,也不接口,只问她如今找着爹没有,又问她是怎么到了宋家的。
石桂不免有些心焦,可纪夫人问了她也不能不答,便道:“原来家在兰溪,因着受了蝗灾,日子过不得了,这才卖出来,到了宋家,且幸太太是个慈悲人,这才放我出来,跟着姑娘。”
她若还是奴身,也做不得生意,纪夫人听她说这些比听她说生意还更有兴味,一样样细细问她,连纪夫人身边的姑姑,原来不时说话挑了兴头逗纪夫人高兴的,竟也红了眼圈,长叹一声:“卖出来的能再找着家人,就已经是大幸了。”
纪夫人指一指她道:“她同你一样,也是打小就跟着我的,爹娘就在穗州,我说放她,她还不肯出去呢。”
那个叫九红的姑姑从外表看再不似穗州本地的姑娘了,一口官话也很利落,见石桂打量她,冲她摇摇头:“这是菩萨眷顾你,离得故土二十年,再回来,还有什么认不认识的,我爹娘早都不在了,弟弟倒是讨了媳妇,也生了几个侄儿,可见着我就先是哭穷要银子。”
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纪夫人竟宽慰得她两声:“常处着的才是qíng份,你也别太伤心了。”隔了二十年回家乡,土地屋子都变了,树也不是离乡时的那棵村,怎么能指望着人还是离乡时的人。
石桂原来也曾想过,若能早早赎身出来,兴许还能回家,若是回不去了,就自己做些小生意,同这个叫九红的姑姑相互叹上两句。
叶文心也跟着眼泛泪光,拉了石桂手,对纪夫人道:“她这才想着要把生意做好些,好让她娘不再cao劳,子yù养而亲不待,不如眼前加把力气。”
纪夫人点头微笑,又拿糕给身边的姑姑吃,搁下碗道:“你那竹筒饭的生意若真是好的,一样是送,不如送到军营里去,过了端阳节,就要开工了,码头上也要建演武看台,两三百号人总有的,生意不多,总比他们散了工再去找吃的,要方便些。”
石桂真是意外之喜,她还当纪夫人不会帮她,不成想一帮就是这样的大忙,纪夫人给了她一张帖子,叫她自家去跑:“有了这个,也不怕别个冷脸对你了。”
说着又伸手点点她:“这生意是如今无人想着,却被你夺了个先,工期总有二三个月,若是里头办的不好,吃的不gān净菜色太寡淡了,我也不能替你兜揽着。”
石桂连连点头:“旁的不说,菜色总是好的,再不消夫人担这份心。”便是不做旁的,一天光做军营的生意也足够了。
纪夫人是很愿意帮她一把的,一辈子生活在金陵城里,到了穗州才刚着另一番天地,才知道二姐姐做了这许多事,她不是先行者,却也能出一点自己的力气,跟布政使夫人打对台就是其中一件。
布政使夫人算是52书库的女儿,却不识得字,家里父辈小辈不知出了多少个秀才举人的,女儿家竟不识字,她到了穗州,虽碍着皇后的颜面,却拿着一本颜皇后的女诫书,指点着穗州女儿家不合闺训。
可她来的晚了,年纪也大了,穗州女儿没挣出半个天下来,倒也能撑起自家头顶上的一片,她再说些闺训,难道还能给她们发银子度日不成,纪夫人一来,同她算是相处得好,可自支持起女学,两个便有些面和心不和。
因此看着石桂才有了一翻感叹,布政使夫人身边,自然也有捧着她的人,也有真心觉得妇道人家不该出头露脸的,譬如布政使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她老派了六十年,也是这样教导家里的女儿媳妇的。
可星火已然燎原,她便原作东风,再把这火chuī得旺些,等救助会成立起来,也由不得这些人再嚼舌头根。
既知道石桂的来处,便对她笑一笑:“等你的生意稳当了,再来帮我,救助会女学馆,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起来的,便多些你这样的,才更好。”
石桂想得一回,等生意走上正轨,她还真愿意办这些事,女子行事九苦一甜,能帮的自然要帮,可却到底有些担忧:“那救助会,会不会落了人的眼?”
纪夫人正色道:“咱们不办,西人就要办了,不独办了,还引得人去信那光了身子的男人,布政使夫人如此清远高洁,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咱们办救助会,她只有点头的。”一面说一面笑着眨了眨眼儿。
☆、第309章收税
布政使夫人未必知道西人信奉的宗教是什么样的,可纪夫人总能叫她相信那些个番邦来的人信的是个没穿衣裳光身子的男人,又是一付西人面孔,蓝眼睛huáng头发,身上的衣裳也是古古怪怪,同进港口那些换了本土服饰的男人又不相同。
布政使夫人能女子出门都要皱眉头的,怎么肯认这些西人的教化,何况布政使夫人从来厌恶这些,她一皱眉头,便有无数西人堂的坏话涌进她的耳朵里去,都不消纪夫人费心,布政使夫人就打心眼里看不上西人佛堂。
她自家不爱,那些个官夫人自也不能提起来,西人的育婴堂才刚建立起来的时候,便有传言说西人是拿小孩做药引子,抱了去的孩子都要挖眼睛泡药酒的。
布政使夫人也不问西人泡不泡药酒,听了便是大怒,官府因着传言日盛,还派人去看过,送到西人堂的孩子,健康的很少,多数都是有病痛的,何况本来农家生下来养不活的就许多,这样一看十个里头有五个活不了,死了的婴儿就埋在西人堂后边。
这下更是了不得,闹得差得儿把西人街都砸了,育婴堂虽还在,却少有人再上门去了,养大的本地孩子,官府还要去问上一声,惠民所里给他找个地方呆。
信奉确是有人信奉的,只信的人不多,本地人吃得饱喝得足,靠着一双手,山上海里都能淘换出银子来,西人又不能出城,推行他们信奉的宗教就更难了。
这些事儿,纪夫人还没来时就有,等她来了,也没好上些,布政使夫人一意把西人当作未开化的番邦蛮子,原来是觉着她所知有限,一叶障目,如今却不得不借着她的偏见行事。
石桂听了便忍不住笑意,这回不必纪夫人自己出面,总有人往布政使夫人耳朵里chuī风,布政使掌一省之政,这些自然也是他的管辖,布政使夫人既然会对女学馆表示不满意,育婴堂都办下来了,救助会自然也办得下来。
纪夫人说得这一句,便不好再往下说了,她也得顾及布政使夫人的颜面,两个虽在外头不和,可底下这些官员的妻子若在她跟前说布政使夫人的不是,她也一样要斥责的。
也就是因着这样,布政使夫人倒不能同她明着对掐,只说她还年轻,有许多事此时想不明白的,自家走过的轿吃过的盐都比她多的多,让她听了老人言,这会儿想不明白的,往后就知道好恶。
一省的教化最是紧要,穗州原来就是个科举重省,城里这许多的书院,回回科举都占了好些人数,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走歪了路子,树根一歪长出来的树也不直了。
纪夫人笑盈盈听着,点头称是,出了门却一样行自己的事,那些个官夫人里,多数是为着奉承她,既能奉承她,也能去奉承布政使夫人,两张面孔想博好处的不是没有,在她跟前说一套,到了布政使夫人跟前又说一套。
纪夫人寻常无人去说,反是对着叶文心石桂两个感叹了一句:“这些个都是日子好过的,看见贫的苦的,施粥舍米就算是慈悲为怀了,哪里还真想着办什么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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