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在里头陪着,本来上山就没带那许多东西,东西摆了上去,老太太一瞧没甚可吃的,宋荫堂再让她也紧紧攥了手不放:“你这舟船来的没歇一会就又上山,路上必没甚个可吃的东西,叫她们想法儿做了来。”
巧妇难为无米炊,又不能做荤食,素的就那两样,便是山珍海味端上去,老太太也觉得委屈了孙子,这会儿还没这些奇珍异味,只得把带来的东西都盛在小盒里头送上。
笋脯雪藕银苗,端上去老太太还不乐,捏捏孙子的手腕:“你都瘦了。”
宋荫堂便笑:“哪儿是瘦了,我是结实了,看着清减,人却有劲儿。”他说话自有人凑趣:“少爷陪着老太太太太,在家也吃了一月的素。”
老太太伸手搂了他:“好孩子,不枉我疼你一场。”越是这么着,越是想着过继来的儿子人都没现身,二房那两个竟一个也不来,心里冷笑,看着宋荫堂身上这件袍儿又道:“你母亲跟我都不在京,可是有人慢怠你了?我看看,怎么的穿这么素,跟来人的是谁?”
石桂原本在东庑廊下等着,茶梅出来冲她招招手,把她招了过去:“你在这儿等着,有你的好处。”
良姜木瓜早早过来了,只绿萼胆儿小还缩东厢廊柱后头,里头说说笑笑好一会儿,甘氏这才带着金雀银凤两个过来,她才听说了宋荫堂来了,一口气儿都差点没提上来,手上拿了个杯子,想砸又不敢。
这回把宋望海都给骂了:“缩头没用的男人,有本事怎么不叫她担着去,只我一个掏心挖肺的,还不识我的好。”
越说越是委屈,把这家子里每个都怨上一回,哭了一轮,重又扑过粉儿,这才过来了:“不知道荫堂来了,这是怎的?学里放假不成?”
她一来,宋老太太的脸立时挂了下来,甘氏知道来了必要看她的脸色,还是一脸笑意盈盈,软声问了宋荫堂来的路上如何,走了水路还是陆路,哪几个家人跟着。
倒是想问一问自家那个儿子,当着老太太却不张口,她不提,宋老太太也不会放过她去:“这才是心里有我的,哪些个没我的,爹娘都在外头,连信都不送,当我们死了呢。”
甘氏听见这话是从没有过的火xing,唬得立时跪下来:“船上车上晚个几日也是有的,伯娘消消气,他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呢。”
老太太冷笑一声:“孝子贤孙的,也不过书里写戏里唱,得着一个还走得早,叫他给他哥哥烧个香,就这么难!我且还没死呢!”
老太太说得这些话,宋荫堂就要站起来避出去,她哪里舍得孙子,这才不说,拉了他道:“你避个甚,这些道理你也听听,别为着她是长辈,在你跟前就拿起架子来。”
到底没再往下说,甘氏闹了这么个没脸,拿眼儿去看叶氏,见她还四平八稳的坐着,垂了眼眉不说不动,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
外头一廊的丫头都听着,一个个噤了声缩着脖子,木瓜才要伸头,叫石桂一把拉住了,贴着墙根站着,竹帘一掀,甘氏捂了脸从里头出来。
老太太这火气是越积越大,发作一通赶了甘氏出来,甘氏进了西厢关上门便哭,银凤端了盆儿,金雀绞巾子递过去:“老太太也太没论道了,便骂也骂不到我们太太头上。”
礼法是伯母侄媳妇,可住在一处十来年,在她眼里好处比不上叶氏,坏处不知凡几,骂起来不留qíng面,可为着她们这一房,甘氏还得在她跟前伏低作小。
哭也不敢哭得高声,把头闷在被子里,一手揪着襟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咬着被角呜呜咽咽,她特意不带了儿女来,就是不愿失了宋望海的欢心。
叶氏有公婆撑腰,她有什么,便是正经婆婆来了,也得在宋老太太跟前服软,官大一阶就压死人,更别说一个从一品,一个不当官的。
心里浸得huáng连苦,哭完了,还得赶紧叫人送信,就怕老太太到宋老太爷跟前念叨,让他们这一房又吃亏,这会儿又悔起来,早知道怎么也该把儿子给带了来。
老太太这里的官司不提,石桂几个见着甘氏捂了脸儿出去,彼此对看一眼,就装着没瞧见,等老太太宝贝够了孙子,宋荫堂出来的时候,小丫头们全凑了上去,宋荫堂笑一笑,每人打赏了些铜板,把个荷包袋儿都掏空了:“好好侍候着老太太太太,八月节的时候一人买个彩兔灯。”
老太太在里头听见又笑个不住:“你这个坏东西,自家贪玩乐,偏拿我当筏子。”可孙子一开口,她立时就吩咐了璎珞:“可听见了?买些个花灯花的,总归是喜事儿,乐一乐罢,我说这地儿也是怪冷清的。”
老太太开了口,自有底下人去办,叶氏侍候了她吃茶用细点,她还惦记着孙子的屋舍,等她把这一轮再念完了,叶氏才道:“娘对弟妹也太苛责了些。”
老太太抬眼看看她,叶氏还是那付疏淡模样,一整套竹结壶在她手里使得行云流水,香壶过茶浮沫,再一个三点头,一杯香茗送到老太太手边:“娘吃茶罢。”
老太太纵有火气也叫她给熄了,叹一声:“是怪不着她,可她也是个可恨的!”才还火气旺,啜了口茶又道:“养不熟就是养不熟。”
叶氏听见这句便不开口,拿银刀切开莲蓬,挑出莲实来,小刀一刮两半,莲心挑到一边碟里,莲子浸到蜜里。
老太太一看就知道是给宋荫堂的,那点火气又消散了:“是我带大的,跟我一个吃口,这甜的软的他倒喜欢。”
银签儿挑了蜜莲子,小小一盅儿没一会就嚼吃了,人老了,近的易忘远的倒刻在心里,仿佛亲儿子也曾这么剥过莲子给她,磨着她要娶叶家姑娘。
一晃眼竟过了十七年,宋老太太手上茶杯一放,叶氏便立了起来:“娘歇午觉罢,明儿就闭醮了。”
叶氏自回东厢,宋荫堂就在屋里头等着,他见了叶氏反不似见宋老太太亲热,重又请过安,把家里各种事说了,这才退下去。
上头这些,下面人管不着,只知道少爷来了加菜吃,还多得了几个赏钱,石桂分了一半给绿萼,绿萼捏着铜子儿,几个丫头如今看她顺眼了,都点点她:“往后有这事,赶紧跑快些,我听说上十供的时候,咱们也能得着钱呢。”
石桂让她把钱收好,到无人了才说:“你能攒就多攒些,便是往后要走,身上没钱能gān什么?”
绿萼咬了唇儿,眼圈一红,自小到大,哪个同她说上这么一句贴心话,挨着石桂的胳膊:“我知道了。”
第二日闭醮了,夜里竟下起雨来,山风大作雨声如雷声,打得窗框啪啪直响,雨水倒灌下来,老太太一听见雷,屋里就亮起灯来,叶氏披衣起来,甘氏却心底念佛,要是吉日下了雨,可就不能怪宋望海迟了,这是老天都要她等。
哪知道第二日天还yīn着,老太太差了人去问,宋老真人说青词已焚,并不妨事,眼看着天yīn恻恻的,将雨未雨,吉时一到,宋老真人在坛边念静秽咒,关鬼门开天门,坛周拿huáng布围了起来,等着起经张幡引神来。
玉皇大帝幡一挂,天竟晴起来,宋老太太才要念佛,跟着就想起这儿是道观,把那佛号咽了进去:“果然是老仙人,当真是有道行的。”
底下的丫头也啧啧称奇,石桂本来就不信这些,看了这个也觉得古怪,昨儿这雨还跟银河开了闸似的,这会儿不但晴了,笼在山上雾气都散了,山顶上的松树都瞧得分明。
宋望海还是没来,天晴了,宋老太太的脸yīn得能滴水,甘氏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喘,关了山门,人便上不来了。
甘氏跟个才嫁的小媳妇一般,起的早歇得晚,可宋老太太这里却依旧讨不着好:“你是侄儿媳妇,我自有人侍候的。”
甘氏又急又气,嘴上生了一圈燎泡,到这会儿她又成了“外人”,心里气苦,可这殷勤还得献,便老太太不给好脸,也还笑眯眯的陪上一天。
她再急也是无用,宋望海到底没来,不独丈夫没来,儿子也没来,甘氏里外不是人,静悄悄缩在西厢里声儿都不敢出,恨不得赶紧吊大塔点灯,把打醮法会赶紧办完。
第35章太上
宋荫堂才来一日,满嘴就听见丫环们夸他,说大少爷人和气,出手又大方,来一回上房就得一回赏,甭管得着三文五文,总归是把袋底儿都掏空了的。
几个丫头回来数一数,手气好的抓着五六个,手背些的也有三个,只绿萼胆小不管去翻那荷包袋儿,石桂得了五个,分了她两个大子,大家都算得了彩头。
越是听夸石桂越不明白他犯了什么,能挨那一顿打,何况他还是老太太的心头ròu,石桂一问,木瓜就“呸”了一声:“还是那头的挑事儿,说什么少爷不想科举,倒想成佛证道,连带着老太太都受了几句呢。”
便只为了这个?石桂将信将疑,也不再问,赶紧烫了脚儿缩到被子里,这几日听惯了松风,倒觉得催人入睡,后头全是她们的事,不先歇足了,jīng神怎够。
起经出幡祝厨之后就是吊大塔,huáng纸与竹圈套接,做成塔形,按着神位图吊挂起来,挂塔的时候石桂几个跟在老太太叶氏后面看,里头一班小道士,分拿着笙管,云锣、小吊钟chuī打,年长些的便击大鼓,拉二胡,再小些的手里拿着磬钹铙,掐着点儿敲上两下,口里从蓬莱仙韵净天地神咒唱到迎仙客。
底下这一声声唱得热闹,老太太知道法事齐全,坐在上首不住微笑:“这几个孩子也卖力气,唱这许多时候,赏两个茶水钱。”
叶氏早就预备着,小竹箩里头满满堆着铜钱,光是这钱挑上山来,就使了两个挑夫,婆子们满口吉祥话,小丫头子趁机往里抓上一把,老太太嘴角一松笑起来:“给她们都赏些。”
“老太太仁慈养着他们,荒年也还没挨饿,哪个不心里念着,感恩戴德,这会儿还要什么赏。”甘氏笑盈盈奉承一声,老太太才还欢喜,听了她的话面上却还淡淡的:“也不是人人吃了喝了,就肯卖力气的,他们肯使力,咱们自然要赏。”
甘氏面皮一扯,跟着又咯咯笑起来,赞得一声:“是是,老太太说的有理,银凤,采头也不能叫老太太一个得了去,咱们也散些钱。”
珊瑚几个拿了箩儿下去,等这一层层的竹塔吊起来,小道士一个个奔过来拿赏钱,用道袍兜住了,欢欢喜喜的回去。
石桂却没见着那个小黑猴,略一想也明白了,这是得脸又得赏的差事,只怕轮不着他,石桂还想再见着他,就好好谢他一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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