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夫人苦笑一回:“那丫头也不知似了谁,嘴里就没有半句真话,我也不想一纸婚书叫她往后怨我,可宫里那条路总不是好走的。”
太子病弱,活得长也还罢了,要是活不长呢?皇后的意思不明,这么些年下来,当皇后比当姐姐的年月还要更久,连面貌都渐渐变了,再是体恤,也不能把这番话告诉她,何况事关她的儿子,当真结了亲,举家外任,再不得回京了。
除了这个纪夫人心里还有隐忧,只这些却不好往外说出来,兄弟两个隔得这样近,一个病弱一个qiáng健,一母同胞的兄弟,看着也叫人心惊胆颤,怎么敢把女儿嫁进去。
“何至于此,你想的太坏了些,依着我看,不如问问丫头,把好的坏的都告诉她,看看她想走哪条路。”颜夫人年纪越大越是宽厚通达,看着女儿着急,她倒不急了,端了杯子饮一口茶,想起叶文心那个芝兰般的人物:“叶家姑娘说是要送选的?”
她一语刚落,两个女儿都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吴夫人先笑了:“要不是娘提,我还不曾想起来,她这份相貌,竟跟二姐姐有些相像。”
是年轻时候的颜家二女,原跟那位名满天下的梅才子有婚约在,后头婚事波折,把好好个姑娘耽误了去,走山访水,画一笔好画,还在穗州开了女学。
叶家这位姑娘,像的却是年轻时候的颜明芃,上回见她,人也瘦了皮也黑了,看着英气勃勃,全然不似闺阁女儿,还想着坐船下西洋去。
“为着你父亲那些事,宫里的娘娘也受了罪,可这一家子的开销可不全从他身上来。”颜连章看着就缩了手,身上也确是没了官职,可盐运生意却没停,颜夫人皱皱眉头,这话却跟女儿也不能说了。
外头一家子说,里边几位小娘子也知道睿王来了纪府,两抬红盒一抬进来,摆得满桌子是酒菜,海棠花桌上头叠了两层高的点心,全是宫里御膳做的,甘露饼、阁老饼、蓑衣饼、金钱饼,琥珀糕,铺开来光是点心就有十七八样。
吴家姑娘眼儿一扫就抿着嘴笑起来,扯一扯纪子悦的袖子:“表哥可是摆明了来看你的了。”这桌上的东西,俱是纪子悦爱的,蜜豆馅儿奶香苏,配了清茶,她能吃一碟子。
有些事儿瞒着母亲都不说的,却是瞒不过姐妹的,纪子悦面上微红,冲着妹妹使眼色,知道他在外头,心口怦怦跳得快,嘴角间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小姑娘们把这阵仗看一回,又都掩了口笑,这么个心思哪里还藏得住,一个个也不挑破了,凑在一处转花壶,纪子悦心思不在这上头,玩得一阵输了几局,饮了几杯酒。
吴家姑娘这回竟连说带笑,宋之湄原是这上头的能手,谁知道吴家姑娘一下场,她竟再没有赢的时候了,等吴家姑娘又赢一局,便指了纪子悦道:“表姐彩头输光了,且替我去摘一枝梅花来,我要素馨梅,可不要旁的。”
素馨梅长在读书阁里,睿王既没走,自然跟纪大人在读书阁,纪子悦心里自然想见他,家里父母虽不说,她也知道他们心里不愿意,见他一面,问问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伸手点一点表妹的鼻间:“就你古怪,我且去了,你们玩罢。”
说着就出了敞花厅,往前头去了,石桂立在叶文心身后,眼看着宋之湄扯一扯她的袖子:“我多饮了几杯,屋里太热了,表妹陪我往外头梅花林里走一走罢。”
第74章qíng钟
宋之湄一手扶着额头,一面轻声细语同叶文心说话,很有些央求的意味,自叶文心来了宋家,她便算是姐妹里头跟叶文心走动得多的,此时说得这些,叶文心倒不好一口回绝,可她心里有事,才刚婆子又确是说了前边有贵客在,蹙一蹙眉头:“表姐可是上头了?要不要吃杯热茶解解酒?”
并不曾搭理她要出去走走的话,在别家的院子里头胡乱走,不论撞不撞上别个,总归失礼,石桂靠得近些,一听宋之湄开口,赶紧使眼色给琼瑛。
琼瑛来的时候就得了吩咐,何况石桂还说过宋之湄大胆不请自到的事,甫一听见便笑盈盈的矮下身来劝道:“姑娘身子将将好,可不能再chuī风了,倒没成想,金陵的天儿冷得这样快。”一面说一面把手炉子塞到叶文心怀里。
宋之湄面上神色一僵,吴家姑娘这下子想起她来了,琼瑛这么一说,在坐的都知道她要出去走一走,吴家姑娘上回不过薄怒,这回宋之湄却是犯了她的大忌讳。
眉梢都凝着冰霜,一声笑得好似裂冰:“玉蕊,开了格扇,宋姑娘酒多了热得慌呢。”说着指着酒盅儿,原来防着小娘子们吃醉了不雅相,送上来的都是jú花浸酒,带些酒味儿,甜水似的吃不醉人,吴家姑娘点出来不说,还又加了一句:“这酒是吃得人头昏眼错的。”
头昏眼错四个字咬了重音,扭脸看过去,把宋之湄钉在原地,她不防叫人喝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点心思立时见了光,叫她躲都没处躲去。
眼儿不敢看向吴微晴,便去看琼瑛,染好的豆蔻指甲在掌心上划出白痕来,她面上飞红,叫人看着确是饮了多酒,gān脆抬头带笑接了口:“我是有些上头了,往里头歪一歪,过会子好了再出来。”
做个不胜酒力的模样,躲了羞往阁子里去,避过人的目光,人歪在榻上,枕了大迎枕,还笑盈盈叫丫头给她沏一杯茶来,托辞既是多了酒,便道:“烦你沏一碗俨茶,好与我解解酒。”
这么看着她便是个好xing儿,吴家姑娘越发显得不饶人了,座上三个跟她沾着亲,另一个还跟她jiāo好,她往里头一躺,倒是一静,余下几个互看一眼,陈家姑娘却咬了唇儿,她再是年纪小,也是懂道理的,都说了前头有贵人,宫里来的,除开几位皇子还有谁,这么想着往前头去,同她平日里那些个知礼温文全然沾不上边了。
另几个不愿意得罪了吴家姑娘,还玩转花壶,掷色子赌点数,目光却不住往余容泽芝脸上打转,一家子里出来的,一个办了恶事,另两个自然也引人猜度,余容泽芝不过xing子拘谨和顺,也是懂得道理的,两个垂了脸儿,原就不爱此道,欠了身说去看一看姐姐。
石桂如今虽跟了叶文心,只怕chūn燕还得了她里头如何,她总归是跑腿的丫头,gān脆跟了进去,只听见余容声儿细细的:“大姐姐可好些了?”
宋之湄脸面一时下不来台,她想出去走走,也确是存心思想跟着纪子悦的,姊妹两个那一番眼色怎么瞒得过人去,哪知道她的心思也没能瞒过吴家姑娘,叫她一眼就看破了。
若说她心里有想头,也着实冤枉了她,她不过想同纪子悦更亲近些,肖想旁的,自知也是想不着的,对着这么两个妹妹,从来都是不理不睬的,心里却怎么不酸,余容的亲事都已经相看起来了。
姐妹里头她最年长,却偏偏把她的亲事推给了亲祖母祖父,难道她在金陵长到这样大,竟要嫁到贫乡穷壤不成。
两个妹妹进来,实是给她递个梯子的,宋之湄正愁下不来台,赶紧接了:“有些上头,怕是贪杯饮得多了。”缀着热茶,自来不曾觉得这两个妹妹似今儿一般顺眼。
余容泽芝心里却也有些可怜她的,她们打落地就在一处,教规矩也在一处,奶嬷嬷打小就教导得严,太太给的便谢着,逾了规矩的便不能要,可也因着太太虽冷淡,该有的一样不少,再看宋之湄,看着是千宠万爱的,反不如她们两个。
姐妹两个陪着坐了,平素在闺阁之中也只说说针线,宋之湄先还耐着xing子听了,说得多了又觉得这两个妹妹甚是无趣,隔得好一会儿也没见陈家姑娘进来,到底是孟làng了。
宋之湄心眼活人更活,略躺了会儿就撑起来:“也不好一直这么躺着,总归是在别个家里。”她面上红晕褪了些,看着便似酒醒了几分,扶着妹妹的手坐起来,拢一拢头发,正一正花钗,还往恰航中去。
恰航是两层的石舫,底座是石头打的,上面的屋子却是木造的,往上还有个平台,能登人垂钓,几个姑娘们玩腻了转花壶,便到石舫上层,钓鱼杆子都预备好了。
宋之湄立到船头去,往梅林深处望去,转了一圈还是不曾见到纪子悦的身影,几个姑娘都跟锯嘴葫芦似的不说话,她纵有心想问,又是才刚出过丑的,赶紧同陈湘如坐到一处,还笑道:“我这眼花手抖的,要是没钓上来,得输什么彩头?”
隔得好一会儿,才看见纪子悦远远垂花门边走过来,怀里抱了一丛素馨梅花,她才过了门,立在阶下回头对人说什么,远远望过去,只看见门里一片湛蓝色的衣角。
两个这么光明正大的说着话,丫头们却都远远避开了去,睿王盯着这个表妹,满面是笑:“我还想带了你猎huáng羊去,姨父不许,等我猎着了,抬了来给你。”
纪子悦垂了脸儿,面上红晕初生,嘴角一抿露出点笑意来,两个原也这样说话,小时候纪子悦初学骑she还坐过他的马,跟着他学拉弓,分明是一处长大,总角的时候梳个辫子也见过了,开裆裤外头罩袍子的年月就熟识,却不知怎的,越大越是羞怯了。
她不开口,他就往前bī近一步,丫头们哪一个必拦,到底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纪子悦身边只跟着一个金盏,她睇过一眼去,金盏就往后退到山水回廊里,纪子悦壮了壮胆子,本来在他跟前就无有不说的,抬头看了他道:“我爹娘不肯。”
睿王哪里能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个,怔得一怔,欢喜的笑了出来:“我还当你不懂,你原来竟是懂的。”
纪子悦倏地羞起来,背转了身子,手指头揉搓着将开的花苞:“你不许说。”反正她都认下了,睿王连声应她:“不说,我不说。”
心里明白的,两个心里有这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打小的时候说着当玩笑话,越大越是当了真,眉间心上怎么藏得住,今儿说破了,只觉得胸中畅快,恨不得痛饮两坛子酒。
羞意还未退去,又跟着发起愁来:“我爹娘不肯,你怎么办?”圆圆脸上笑意全无,柳眉微蹙,扁了嘴巴,梨涡凹成一个苦恼的小涡涡,睿王想要伸手拉她,反倒退后一步,纪子悦也跟着往前一步,两个人正立在月形门dòng里头,挡得密密实实,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既然两qíng相许,睿王恨不得搂了她,眼睛里灼灼生光,自下聘一直想到了坐chuáng揭盖头,夏日里她穿着金红薄纱衫儿,衬得冰肌玉骨,像是碰一下就要碎了,喉咙口滚了几回,呼出一口热气来熏了纪子悦的脸。
“我去求母亲替我们赐婚。”拉弓she箭的手上满满老茧,一把攥着,好似没骨头的嫩豆腐,怎么摩挲都不够,心里头热气往外冒,舔舔唇道:“再不行,我就去求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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