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隔着重重甲衣,相思仍能感受到,那鲜血是如此的温暖。
忧伤的深谷中,两人慢慢飘落。
下坠的疯狂之势被杨逸之借马而消解去,此时离地只不过三四丈,便没有什么大碍。何况地下层层都是碧绿的树枝,也能消去一些力道,不过是小伤而已。
但就在他们刚要触到那些树枝之时,深谷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锐利的哨音。
那哨音竟似是一声极为悠长的叹息,瞬间,划破了谷底那粘稠的寂静。
他们身下的树木,猛地挪移了开来!
碧绿的光芒倏然大盛,烛天而起,将整个崖壁照得一片通亮。相思一惊,猝然低头下看,就见那些碧光,竟然是从四团蓬勃的火堆中发出的。
那是四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铸着狞厉的怪shòu,每只鼎上有三只怪shòu,各伸出一足,支撑起沉重坚大的鼎身。怪shòu阔嘴朝天张开,汇聚成铜鼎那巨大的口。鼎中不知燃着什么,火苗冲天而起,几有一丈多高,发出碧森森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妖异无比。
鼎分四面而立,中间是一座广大的祭坛,上面也雕满了各式各样的怪shòu。那些怪shòu形态各异,有立有卧,窜动的碧光映在它们身上,就仿佛是活的一般,纷纷随着碧光扭动着或大或小的身子。
它们只有一个相同之处:所有的怪shòu,包括鼎上与祭坛中的,都没有瞳孔。它们空dòng的眼眶都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祭坛外面,森森跪着几百名白袍之人,巨大的面具遮蔽在他们脸上,上面雕着狞厉凶恶的怪shòu之状,看上去诡异之极。只是这些面具上的怪shòu,也一样没有眼眸,空dòng的眼眶也仰视着苍天。
在鼎中碧火的围绕下,所有怪shòu都化成了碧色,只是它们的眼眶却是漆黑的,透出无法照耀的yīn霾。
而相思与杨逸之缓缓落下的方向,正是祭坛的最中央。
整座祭坛,广大而深邃,上面空空落落,没有一丝东西,除了那些翘首仰望的怪shòu们。
而两人所落处,却正是此处。
相思一惊,看这祭坛与这些人如此怪异,只怕正在举行什么祭奠。
江湖广大,往往在人烟稀少之处,存在着许多上古的宗教,用神秘的仪式来传承他们的教义。这些宗教大都讳莫如深,最忌讳举行仪式之时,遭人偷窥。若是两人闯入的正是这种地方,只怕会有莫大的麻烦!
相思有心避开,但周身真气涣散,有心无力。正忧急之间,两人已重重摔落在了祭坛上!
地上跪拜之人忽然一齐抬头,他们面具上的眼眶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化,变成平视,数百双深陷漆黑的眼眶全都凝视着相思二人,合着面具那毫无表qíng的yīn沉沉的脸,显得极为yīn森可怖。
嘭的一声响,四只鼎中的火堆一齐炸开,满空都是飞舞的巨大碧色火团,飘飘摇摇地悬浮在空中。
那祭坛上雕刻的怪shòu之像,也都已经改变了形象,无数点被火团映耀成碧色的漆黑虚无之眸,竟全都垂了下来,四面八方凝视着悄然站在祭坛最中央的两位不速之客。
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这无数双空眸,在森森凝视。
相思知道他们的处境非常不妙,这些宗教都十分原始,拥有种种古怪的禁忌,一旦发现侵入、窥探者,往往就要用血来守住他们的秘密。
也许,他们两人的血,也将化成碧色,布满这广大的祭坛。
碧色涌动,宛如无际的cháo水。
相思禁不住一声惊呼。
这声极轻的呼告将杨逸之从深深的昏迷中唤醒。
他缓缓睁开双眼。体内那肆nüè的掌力让他几乎不能思考,但他仍能感受到这qiáng烈的危险,他勉qiáng起身,将相思拉到身后,双袖无风而动,似乎要将生命最后的光华凝成那曾倾绝天下的风月之剑,带着她走出这座妖谷。
哪怕这将燃尽他的生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静寂之中,那些人突然发出一阵悲嗥,纷纷跪了下去。
他们狂烈地扭动着身躯,一面悲嗥,一面向两人爬了过去。相思一惊,就见他们的双手在地面上拍打着,仿佛在倾诉着什么。但数百人一齐啸舞,这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见。她紧张地四顾左右,却无处可退。
因为这些人已将整个祭坛全都包围起来了。
杨逸之踏上一步,双袖抬起,宛如一双带血的羽翼,张在相思身前。
报恩未竟,他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那些人的悲嗥之声越来越qiáng,他们带着的面具剥落,显出一张张悲痛yù绝的脸,泪水在这些脸上纵横流着,他们伸出双手,似乎在向相思乞求着什么,但他们仿佛又在深深地惧怕,只在她四周悲嗥,却不敢用他们的手触到相思的衣衫。
相思紧紧蹙起了眉头,她陷入了困惑。
隐约地,她感知到,也许自己已经成了这祭祀的一部分。
那些人呼号无望,重又站起身来,向两人围拢。杨逸之双袖猛然舞动,光芒倏然一闪,竟显出鲜艳的红色。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带着相思闯出。
那红色中尽是肃杀。相思一惊,急忙拉住他的手:“不!不要伤害他们!”
她从这些人的眼睛中,看出了伤痛与乞求。
杨逸之勉qiáng凝聚起来的剑芒,倏然涣散。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冲天而起的剑气,就会将她也一起刺伤。
一口鲜血喷出,与他的那袭白衣,立即就被满空碧光吞没。他再也无法负荷体内那沉重的伤势,软软倒下。
那些人流水般围了上来,相思惊惶道:“不要伤他!”
那些人恭谨地行了一礼,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简朴的轿子。
相思知道,他们要带她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犹豫,只是扶起杨逸之,缓缓步入了轿中。
她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苦难。
轿子四周都遮蔽着厚厚的轿帘,相思并不知道去向何方。她只感觉轿子高高低低地在山中跋涉,一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停下。
随着抬轿之人离去,轿子仿佛陷入了极度荒凉的静寂中。
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所轿子仿佛被置于大荒之地,世界尽头。
相思沉吟着,终于缓缓将轿帘挑起。
她看清了轿子所处的地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似乎早已废弃,其中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本恢弘的穹顶也已只剩下了几道残粱,突兀地矗立着。
轿子就在宫殿的正中间。相思低头,就见宫殿的地板上,镂刻着与深谷祭坛一样的怪shòu花纹。
这些怪shòu的瞳孔,也全都被剜去了。它们空无一物的眼眶,昂天抬起,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相思的心一紧。
那宫殿由七十二根柱子高高支起,每根柱子,赫然都雕成了一只巨大的蛇形。蛇相狰狞,粗可合抱的身躯尽力伸展着,似乎是在支撑那巨大的穹顶,又似乎是想窜上苍天,羽化雷霆。它们巨大的头颅被穹顶压扁,显得凶残而威猛。
它们的眼眶中,也没有眼眸。
一条条巨大的白色旌旗自穹顶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将宫殿中的景致遮蔽成隐隐约约。每一只旌旗上面,都绣着一只巨大的瞳孔。
白色的妖瞳。
风自巨柱之间chuī进来,卷动旌旗,那些妖瞳仿佛在闪动。神明似乎将它们的形象隐在这些幕幔之间,沉默地凝视着每一个来朝觐的世人。
相思忽然感觉,自己正置身在神魔的注视中。她赫然发现,如此巨大的宫殿中,竟似是没有一个人。
那些在深谷祭祀的人们,将她运到这座大殿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仿佛消失在了苍白的日光里。
相思怀着满腹的疑窦,将杨逸之安顿在轿中,自己慢慢走了出去。不多久,便到了宫殿的尽头。
她看到了一座城池,一座破败不堪,几乎已成为废墟的城池。这座宫殿就处在城池的正中央,修筑在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石台上,俯瞰下去,城池的一切尽收眼底。
也正是如此,相思才能够将这座城池的苦难一览无余。
青烟缕缕,自城池的四处升起,那不是炊烟,而是战火所烧留的余烬。但这几乎已是城中唯一的生气,此外便是一片死气沉沉。倾塌的断壁残垣充满了城的每个角落,在这些壁垣上,遍布着漆黑的尸体。
这城市已完全陷入了死亡,不再接受任何生命的希望。
相思的心一紧,她并不是没有见过人间的苦难,但如此深重而广大的灾荒、战乱,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缓缓跪下,泪水沾湿了衣襟。
她为这些漆黑的尸体而哭泣。她以为,每个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赐,不应该承受饥饿、疾病、灾荒……但偏偏在这个世界上,却有着无数的苦难,也有着无数受苦的人。
一个声音悠悠自宫殿的深处传来:“我给这座城池起了个名字,叫荒城。”
相思急忙转身,就见层层幕幔之中,隐约显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座。那是洁白的汉白玉石,不羼杂一丝异色,石座之上,斜倚着一个苍白的影子。
一袭白袍簇拥在他身上,那是最纯正的洁白,不带有人世间任何的污秽,很随意地穿在身上,却也同样苍白。他虽然同杨逸之一样穿着白衣,但杨逸之的白是高雅清贵之气,温文谦和之美,而他的白却苍白得如此惊心动魄,透出不杂丝毫污秽的冰冷,以及一种宛如末世的荒凉。
一张白玉雕成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面具也雕得极为jīng致,并不同于深谷祭祀之人所戴之古朴笨拙,而仿佛只是一层薄雾,紧紧贴在他脸上,亦幻亦真地映衬出极为jīng致的轮廓。
长长的旌旗飘摇,使他的身形有些恍惚,并不能完全看清面貌。但他那一头长发,却显得那么刺眼。
那是极长极长的发,自汉白玉的椅背垂下来,笔直,修长,每一丝每一缕似乎都不jiāo杂在一起,每一丝每一缕都沉静地垂着,宛如一道道光,照在这片广大的空间中。
那长发也是苍白的,苍白到几乎通透。
满城风烟,似乎没有半点沾染到他身上,他就仿佛是这片荒凉天地所凝成的最后一线光芒,不依托于任何外物而存在。
相思忍不住被这苍白深深吸引,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面具依旧没有眼眸,却有两只瞳仁自其后透出,显然正是那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颜色极淡,宛如一对毫无杂质的宝石,在荒城的阳光下几乎凝为一线,透出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这光辉虽然极为清空,但却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惑。似乎邪恶与纯净在其中融会,化为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疾苦的宁静。却又被被风chuī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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