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青色能佑护我平安。珍重。”
杨逸之轻轻将花接在手中。青色的花,孱弱而稀有,正如相思一般,纤柔娇弱,却带给每个人福佑。杨逸之珍而重之地将花朵握在手中,却发现相思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紧紧盯着他的手腕,盯着他在接过青色花的时候,无意间露出的手腕。
那上面,有一道蛇般的伤痕。
相思的脸色变得厉害。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他本想永远瞒下去的!
相思伸出自己的手腕,那上面一片光洁,宛如无瑕的美玉。相思喃喃道:“我本以为圣痕会随着仪式结束而消失,所以才没有怀疑我的腕上为什么没留下痕迹。”
她的泪水滴在湿漉漉的尘土上:“哪知……是你。”
她的泪眼抬起来,望着杨逸之。
她能够看出来,在这双温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什么。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杨逸之一直伴在她身边,帮她救助满城黎民。
那是最温柔,却最坚定的眷恋。
相思忽然觉得胸中有些发苦,因为,她无法承受这些眷恋。
她若真是一朵莲花,也是一朵只能承受青色而盛开的莲花,无法沾染别的颜色。
相思的眼泪让杨逸之有揪心的感觉。
他qiáng笑道:“你救过我,我只是报答你的恩qíng。”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再度涌起刺痛的感觉。那是有万种心意,却不能说出的痛。
他说出这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报恩的理由,只因为,他不想让她为难,更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勉qiáng。他便如白云一样,无论遮蔽了多少风雨,却仍然无言。
他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却终于忍住了。他无法亵渎这个女子,哪怕仅仅只是加爱怜的一指于她。
他眉头展开,化为如阳光般温暖的笑:“如果我还没回来,而敌人已攻过来了,你就打开这个。”
他将一个小小的锦囊jiāo到相思的手上。那是他对这个女子最后的守护。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她很想说,当初救了他的,并不是自己,她也不是什么公主,但是她却说不出口。
杨逸之终于有些释然,他的身子没入了林莽中。
他一定要坚定,才能走开。
天授村并不远,杨逸之却走得很辛苦。
因为他已无法施展那流云般的轻功,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努力避开蒙古士兵的搜索,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前行。
那朵青色的花静静躺在他的怀中,杨逸之不忍碰触它,因为那会太快让它凋零。只要想到怀中的这点青色,他就会有坚定的信心,更快地走下去。
他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走到了天授村的村头。
桃花依旧,漫天搅出厚厚的飞红。但以花为弦的仙人,此时却如此落魄。
一曲《郁轮袍》,难道从此便成为绝响?
杨逸之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但他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感伤。他的目标,是要找到明朝的将领,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要求他发兵入山,救出相思。他的公主。
他只能希冀公主的身份,能让明将军放弃迟疑,提兵前来。
他并没有花费时间在搜寻上,因为他才踏进天授村一步,便看到了无数的人。
每株桃树下都站着一位士兵,天授村几乎被桃树围满,也被这些士兵围满。士兵甲戈鲜明,军威几乎惊起了漫天桃花。
士兵的正中间,是一只虎皮金jiāo椅。金jiāo椅豪奢,虎皮威武,却都无法夺得椅中之人的风采。那人相貌威武,满面chūn风,正悠然看着杨逸之。
吴越王。
椅后站着两个人。
左边之人一身戎装,手握在腰间刀鞘上,望着杨逸之不住冷笑,正是云龙五现欧天健。右边之人着黑衣,漫天桃花也无法侵占他身上的那点黑色。他冷俊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邪逸之气,却又是那么耀眼。
这个人,杨逸之也认识,正是当年在苗疆被他一剑击伤的孟天成。
他此时武功大减,与当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单只一个欧天健,或许还有赢的机会,但若孟天成在,他就毫无胜机。何况还有高深莫测的吴越王。
当日古井边那一掌,令杨逸之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若不是风月之剑绵绵泊泊,不假丝毫外力,自能借天地之气而增长凝固,他几乎就死在了天授村中。这三人在此,就算没有满村jīng兵,他亦绝没有活路。
但杨逸之并没有退缩。
因为相思与荒城百姓之生死,就悬在他手上,就悬在这一刻。早在做出下山决断之时,他便已打定了主意,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吴越王的发兵。
公主被蒙古虏获,或者死在居庸关外,吴越王都难辞其咎,杨逸之只想将公主的下落告诉吴越王,此外的事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吴越王一直将两个人视为眼中钉、ròu中刺,必yù除之而后快。一个是华音阁主卓王孙,另一个便是正道武林盟主杨逸之。有这两人在,吴越王难以横行江湖,也难以一统天下。
这两人,便是他大计的障碍。
此次无疑羊入虎口。
但,又怎样?
杨逸之昂首向前,对着吴越王一揖,道:“永乐公主被困西北七十里外的碧落山,山下一千多蒙古骑兵正在围山追杀,请王爷调兵前去营救公主。”
吴越王哈哈一笑,豪气毕现:“本王倒有些佩服杨盟主了。”
他大袖一挥,朝着漫天桃花指了指,道:“盟主明知道本王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盟主来投,又知道本王对盟主起了杀心,居然还能够来到本王面前而不变色,此等人才居然流落糙莽,着实令人觉得可惜啊!”
他凌厉的目光凝视着杨逸之:“本王乃是爱才之人,杨盟主亦有孺慕之心,盟主若为朝廷效力,本王作保,令你父子和好如初,如何?”
杨逸之淡淡道:“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王爷效力?”
吴越王冲天大笑道:“本王就是朝廷,朝廷就是本王,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杨逸之道:“王爷将如此忤逆之语说与我听,料想是不会再放过我了。”
吴越王道:“不从我者,唯死而已!”
杨逸之道:“王爷急速发兵,营救公主,杨某愿引颈而就刀斧。”
此话掷地有声,杨逸之脸色却没有半点改变。
只因此意在路上便筹之烂熟,并非一时冲动。
慷慨赴死者,自有一派凛然之气,却只让吴越王悠然一笑:“本王竟能未卜先知,早在此地列阵等候盟主,盟主难道就不知道其中之意么?”
杨逸之脸色骤变。他猛然抬头,目光直刺吴越王。吴越王冠带煌煌,几乎将他的面色全都遮住,但一双眸子凛然犀利,炯炯对着杨逸之。
杨逸之一阵急剧的咳嗽,温文的面色渐渐变得冷峻。
他霍然明白,也许祭天,圣泉,公主,本就是一场yīn谋。一场早就跟蒙古人勾结在一起的yīn谋。
吴越王根本不想让永乐公主活着回去。
他的心颤抖起来。
他怎么办?
公主怎么办?
他一定要回去,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就算吴越王集结天下高手、尽汇于此也一样!
他的目光陡然凛冽,吴越王不由得一怔。他从未想过,向来温文如月的杨逸之,竟然能发出如此qiáng烈的杀意!这让他忽然有些犹豫——他已没有必然能擒住杨逸之的把握!
这犹豫瞬间化成了恼怒,堂堂大明王爷,问鼎天下的天皇贵胄,竟然怕了个糙莽之徒!所以他立即挥手,道:“擒下!”
桃花纷飞,桃树下挺立的jīng兵们立即飞纵,围成了一个大圈。那圈子里三层外三层,甲兵森严,围了个风雨不透。圈子的正中间,是杨逸之,吴越王,孟天成,欧天健。
欧天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因他知道,四人里武功最弱的,就是他。杨逸之若想突围,是不是首先选中的就是他?若杨逸之擒住他,吴越王会不会有所顾忌?吴越王会不会为了他而放杨逸之一马?
这想法让欧天健有些忐忑不安,脚步qíng不自禁地错后半步。
但杨逸之并没有看他。这让他又不禁有些惭愧,继而生出了qiáng烈的羞恼,杨逸之竟没将他放在眼里!就算伤重想逃的杨逸之,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杨逸之的目光,一直只盯着吴越王。甲兵闪动,勃发出杀气的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仍是那么淡然,只是多了分讥刺:“王爷若是拿如此jīng锐之师来抵抗蒙古,何人敢侮我朝?可惜!”
吴越王冷冷道:“便是由于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使我不能专心对外!大明朝不得安宁,你便是最大的罪人!”
最大的罪人么?
杨逸之仰天向天,发出了一声无言的浩叹。
家父之不容,国君之遗弃,难道天地浩dàng,竟不能存此磊落一身么?
杀气漫卷,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萧索。
纵然有风月之力又何为?家国破碎,他又如何清冷如风、温润如月?天地飘摇,风又如何能清、月又如何能朗?
他想起了相思送给他的那朵花,青色的花。
乱世纷争,自清如莲。
云水澹dàng,洗濯他一身的风华,他本不该在尘世中的。他本当携琴仗剑,飘然徜徉在十二层台之上,缥缈三山之中。
闲与仙人扫落花。
但他能么?
他可以无视这万种苦难,只为了自己的一身逍遥?
怀中之花在渐渐枯萎,离了枝的花,总是无法鲜艳太久的,它们的生机将会渐渐褪却,它们的美丽将会化成影子,妆点山河的破碎。
花冠枯萎,亦为天人五衰之相。
他已能看到自己的命运,因而无所畏惧。
然而,荒城之民是不是也这样?离了他的公主,是不是也这样?
杨逸之矍然而惊!
他手上的指节突然发出轻轻的响动,一团黯淡带血的光华,在他手中缓缓凝结。
无风无月,封风禁月之后,他便要自己创造出光芒。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力量。
此招将发,他心中却充满了怜悯。
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回顾苍茫的大地时,却发觉万千生灵仍在受苦的怜悯。
那是大怜悯。
第十一章画戟雕戈白日寒
突然,一个冷森的声音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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