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无法从这位大汗脸上,看到半点恐惧。她不由想起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也许,这位大汗跟他一样,都是真正的英雄,从不会有任何畏惧。
为何,英雄总是高高在上,不肯将眼光稍微降低一点呢?
他看不到近在身边的她,大汗也看不到近在身边的百姓。
这世上,不仅仅有功业、富贵,还有生命、贫穷。她不知道什么更珍贵,她只知道,她想尽力保护看到的一切。
她从来不是个能从整个大局思考的人,她只为眼前看到的痛苦而痛苦。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些英雄们,也能低下只注视着青天的目光,看看她,看看近在身边的痛苦。
她轻轻握着手中的弓箭。
“第一支箭。”
暮风陡然变得寒冷,十万甲兵的目光盯在她手中羽箭上,呼吸都要停止。
他们已不敢再轻视这位女子。
这个娇怯的女子,却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一般,纤弱的身体里,藏着无法揣测的力量,助她一次次躲过必杀之劫。
她的这一箭,又会带上怎样的秘魔之力?
是否会带起满空鲜血,是否要让他们目送一颗巨星的陨落?
山峦静寂,夕照无言。
突然,“砰”的一声轻响。
漫漫微尘在暮色中散开,从她纤细的指间陨落,却是她轻轻用力,将羽箭折为两截。
她轻轻道:“请大汗想一想,大汗手下的jīng兵是生命,荒城中的百姓也是生命。他们一样,都是大汗的子民。”
俺答汗双目猛然一张,无法置信地看着女子。
女子面容淡淡的,夕阳最后的光芒垂照在她脸上,沾满着疲惫与灰土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水红。不知是她的衣裳所引起的反she,还是阳光本来的颜色。
俺答汗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空旷无人,他眼前,唯有这位女子,在殷殷述说。
天地山川,无上功勋,忽然间,变得那么寂寞。当他站在它们之上时,他宛如苍茫的雄鹰,站在冰山之上,俯瞰着嶙峋的山川。
那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而这位女子,宛如一道阳光,只要靠近,就会温暖。
冰川,在阳光下,会被照出七彩的颜色。没有阳光的冰川,却是那么暗淡。
他的目光,像被吸引一般,紧紧注视在女子身上。
他的思想,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
是的,她说得不错,无论荒城百姓,还是十万jīng兵,都是他的子民。他本不该让他们互相争杀的。
守护他们,本是他这位大汗的职责,但他却让他们自相残杀!
第一次,俺答汗忽然觉得自己那堆积如山的功勋,竟是那么苍白。
砰,又是一只羽箭折断。
“第二支箭,请大汗看看自己的士兵,他们是如此疲惫。”
俺答汗的目光忍不住转向他的士兵。
鲜衣怒马,盔明甲亮。他的士兵有无穷的斗志,随着他转战千里,歼灭一个又一个部落。他成为糙原上最伟大的大汗,而他的士兵,则成为百战雄师。
往日,俺答汗看到他们时,看到的是胜利,是荣耀,是功勋,是辉煌。但现在,他看到的,却赫然是铠甲fèng隙中擦不gān的血污,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糙原风沙磨出的皱纹。
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解甲回家了?
有多少次,他们亲眼看着同伴倒在自己身侧?
有多少回,他们顶着冰雪行军,在军令的严bī下去寻觅胜利?
这是一只铁军,但却是疲惫的铁军。
十万jīng兵一齐沉默不语。他们的眼中,都有着隐隐的感伤。
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手无缚jī之力的女子,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却无比了解他们,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
他们疲惫了,每个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被慈柔地触及。
一触及便满眼泪水。
整个大营静默无语。
羽箭再碎。
“第三支箭,请大汗想想自己的子民,他们可曾幸福、富足?”
俺答汗身子一震,忍不住收回目光。他竟似不敢再看女子一眼。
多少年前,当他还是个孩童一般,踏着糙原的土地时,他曾许下一个伟大的理想,他要让他的子民永远不再贫穷、困苦。
他追随着远古氏族成吉思汗的脚步,训练出铁骑,统一了全蒙古,正将挥师南下,逐猎天下。他将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业,他将令蒙古人真正站在世界巅峰上。
但,他的子民们,幸福么?富足么?
功勋,只是最华丽的外衣,俺答汗知道游牧民族的辛苦,他知道他们疲惫于一年又一年供养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忍受着战争的破坏,承受亲人别离的痛苦。
他们幸福么?富足么?
至少有两成的族民,挣扎在饿死冻死的边缘;三成的族民,他们放牧的收获绝大部分要jiāo归公有,成为战争的补给。
征伐的胜利,版图的开拓,对这些人们来讲,无法获取任何好处,只会是最虚伪的荣耀。
这一切,俺答汗作为领导者,知晓一二。雄才大略的他,每次念及此事,便会感到一阵痛苦。但他相信,只要蒙古的兵势再qiáng一些,他就可以灭掉南朝,统一全国那时,一切都会不同。
但,真的如此么?
南朝是这么容易灭的么?中原兵多将广,幅员辽阔,虽然有梵天大神之助,但也必然是血战多年才有结果。
这期间,他的子民怎么办?他们会幸福么?富足么?
就算战争结束,南朝真的灭亡,他们就一定会幸福么?富足么?
俺答汗无法给出答案!
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在这个如阳光一般慈柔的女子面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以战养民的想法,也许真的错了。
这些念头,早就在他的心头盘旋过,但他乃一代枭雄,心志坚定之极,念头一转也就放过,继续向着目标前进。但不知如何,这个女子却让他放下的念头重新拾起,而且再也无法萦怀。
俺答汗面色沉重,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迎回大帐。
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她站在俺答汗面前,静静地等着吩咐。
她的姿态不卑不亢,并没有催促俺答汗,因为她知道,大汗答应了她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他想赖账,那么她催促也没有用。
荒城,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却让她忽然无比牵挂。
俺答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跳动的心缓缓静下。
他没有说话。
他在等待。
良久,把汉纳吉昂首入账,跪倒在地,厉声道:
“把汉纳吉献俘于大汗!”
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簇新的鲜血。
女子惊恐起来,忍不住挺直了身子。
俺答汗一笑。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似是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掠向女子。
“你赢了,荒城,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
女子的心砰砰跳着,她心底泛起一阵qiáng烈的不祥预感。
俺答汗沉默着,似是用沉默讥嘲着女子。
“但是,荒城,从此是一座空城。”
女子发出一声悲吟,冲出了大帐。
大帐之外,是满营甲兵。
刀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这些俘虏,全都带着伤,带着痛。
每一个她都认识。他们看到她的时候,暗淡的眼眸中突然she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只要见到她,他们就一定能得救。
但,她又如何救他们?
她抬头,远远看去,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
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已被攻破。
就在她跟俺答汗进行冰láng死斗的时候。
——她若胜了,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可正在胜负未分时,荒城已然沦陷!
如此,他不算背信。
可她又如向这些跟随她浴血奋战的jiāo代?
她脑海中不禁响起了她离开时的话语。
“相信我,我再回来时,一定会带给你们自由。”
但现在,荒城就在眼前,她却永远无法回去。
荒城中的百姓,全都做了俺答汗的阶下囚。
他怎能这样!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她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冲进了金帐。
铮然声响,一柄剑自她手中出现,剑风飒然,如青鹤飞举,托着她冉冉升起,攻破纯白色的大帐,向帐内扑去。
这纯白色,是天下最污秽的颜色。
把汉纳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他一声呼喝,命令士兵护住俺答汗,随手掣出腰刀,一刀向女子劈去!
女子不躲避,不还击,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汉纳吉一刀斩下,片片水红洒落,女子已如穿花之蝶,飘坠到俺答汗面前。
青鹤剑飞舞,向俺答汗当头斩落。
俺答汗岿然不动,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击中女子的心房。
“我若死去,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
剑风倏然止息,哐啷声响,青鹤剑脱手坠落。
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
她所有的坚qiáng、镇定、从容都随着这一剑一起陨落。荒城百姓浴血的面容在她眼前浮动,化为最凌厉的刀斧,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她双眸抬起,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答汗的沉着:
“究竟怎样、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
俺答汗停住手上的动作。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这个女子。
数日前,正是她,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对抗他十万大军。让这座废弃的城池,差点成为他累累功勋中唯一的耻rǔ。
片刻前,也是她,裹着一袭黑色斗篷,孤身走入他的营帐。以羸弱之身,抗逆他王者的尊严。
而如今,她终于褪去了一切坚qiáng、勇敢、庄严。回归为一束五月新莲,柔弱的只想让人毁去。
但她体内又藏着那么多力量,轻易能触及别人的心。
她能够扫尽那些荒凉与寂寞么?她能否破解王者之困惑?
俺答汗的目光,锁在她孱弱的肩上。
他冷冷道:“我要你,做我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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