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天都(华音流韶系列1)步非烟【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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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

   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重劫微笑着注视着他。

   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皓洁亲手染上灰土。

   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

   一阵号角声传来,俺答汗那顶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撩乱,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

   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

   杨逸之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那种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

   ——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

   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

   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

   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

   ——终于和我一样了啊。

   重劫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chuī动,发出微弱的鸣声。

   重劫恭谨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他看清这柄利刃——即将杀死她的利刃。

   杨逸之愤怒地想要呼喊,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抬起头,神色尽收眼帘。

   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

   大军缓缓行来,将她的身影吞没。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然后,一切都已遗忘。

   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他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

   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

   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

   俺答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即将开始。

   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

   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自己逃脱。自己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

   她,竟是那么残忍么?

   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

   为什么,她的天平上,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是荒城两万百姓。

   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是要放弃他,注定要他痛苦。

   她,竟是这么残忍么?

   愧疚如làng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cháo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

   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俺答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严而神圣。

   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jiāo给了相思。

   她,于是,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那位白色的神明。

   中间再无阻隔。

   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

   一直走到相思面前。

   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

   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感qíng色彩。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

   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是那个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qíng感。

   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

   相思忽然抽泣了起来,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

   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

   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

   一阵风chuī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

   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

   杀了相思。

   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

   ——那是他对他最大的报复。

   他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她的尸体的qíng景。

   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看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陈潭的心。

   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

   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只能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

   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

   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

   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他实在应该杀了她,她亵渎了他的救赎。

   在这圣洁的苍白色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无穷的挣扎让她疲倦无比,或许,她就应该死在这里,死在此刻,死在他的手中。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

   那只手,猛然停住。

   相思惶然张开眼睛。

   一滴泪水,慢慢地神明的眼睛中滑落。

   他看着她,宛如高山俯视着湖泊。

   那滴泪划过他的面颊,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偶然划过天幕,便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却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已为这个世界带来终古未见的光芒。

   重劫的身躯骤然僵硬,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神明。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已失去了属于杨逸之的一切神识。他只能创世神梵天在人世的化身,他只会秉梵天的意志,以神的光辉,行走在这个卑微的世界上。

   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超脱了一切人类的qíng感,又怎可能会哭泣?

   为什么?

   神明的手在她脸上停止,冰冷的指尖上,托起一滴晶莹的水珠。

   那是她的眼泪。

   相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

   那张苍白到极处、却也完美到极处的脸,就这样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却依旧那么清冷、那么空明,透出明月般的光辉,连煌煌日色也不能丝毫沾染。

   这绝不是人类的容颜,而是只有神明才可拥有的高华。

   相思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或许,眼前这个明明如月的男子,的确不是杨逸之,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祗。

   他以神的姿态,俯瞰红尘千万年,却在偶然的罅隙中,降临到这个苍茫的世界上。

   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错乱,拉开无尽的弧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天地尽头飞速退却,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的空。

   空得仿佛经过了千万年。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就在这一刻,神明慢慢低头,吻向她颤抖的唇。

   诸天忽然静寂。

   他的动作无比圣洁,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一缕清风、一片飞尘、一声轻响……都悄悄退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打扰。

   轻轻的一触,宛如天长地久。

   最孱弱的孩子,在此刻完成掠夺。

   神明的头抬起,他的目光如远山般寂静。

   “我祝福你。”

   蛇形匕首猛然回转,刺入他的胸膛。

   相思失声惊呼,鲜血飙出,将亡灵旗染成一片猩红。

   相思茫然失措,她慌乱地撕扯着身上的盛装,想为神明包扎。但他的脸上已重归于一片漠然。他轻轻推开她,转身,向祭台之上走去。

   猩红的鲜血,拖在苍白台阶上,形成一道鲜红的幕幔。

   神明缓缓落座,悠远冰冻的目光隔着九十九级阶梯,望着跪倒的相思。

   他们中间,隔着九十九道阶梯,九十九道血。

   神明之血。诸天寂静。

  

   梵天居然流血了?

   居然肯为一个人类流血?

   每一个人,上至俺答汗,下至每位兵卒,全都呆呆地看着巍峨的祭台。鲜血犹不住地自神明的胸前浸出,沿着祭台的阶梯滴滴落下。

   那是最纯最圣的神明之血。

   这预示着什么?人们惊恐之极,忍不住齐齐跪倒,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上,等待神的惩罚。

   重劫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向石座扑了上去。他慌乱地撕下衣袖,堵住神明胸前的创口,汩汩的鲜血浸湿了衣袖,不断从他苍白手指间沁出。

   神明一动不动,任他替自己包扎。

   伤口周围的xué道被封锁,血流渐渐停止,重劫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亲吻着他脚下冰冷的祭台,眼中满是痛苦。仿佛那柄蛇形的匕首,也同时cha入了他的胸口。

   他本想让杨逸之化为神的傀儡,在失去意识到时候将相思杀死,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qíng会变化成现在的样子。

   这一刀,没有刺向相思的咽喉,而是由他亲体承受。

   重劫这样做,无非是想看到杨逸之清醒后的痛苦、悔恨、自责。但只差一点,死去的人就是杨逸之,而承受痛苦、悔恨、自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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