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天都(华音流韶系列1)步非烟【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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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他浑身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jīng灵,说出的,却是最血腥诡危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于是,她没有犹豫。

   “我绝不会离开荒城,直到它变成一座富饶、自由之城。”

   富饶、自由,再没有屈rǔ,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神,也在没有魔。

   她没有向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这天与地、原野与城池,都已铭记她的承诺,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抬起衣袖,一条极细的毒蛇缠绕在他苍白的指间。

   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躯。没有骨,没有血。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玉石雕成的饰物。

   但,又有什么饰物能雕出那样的美丽?那细长的线条仿佛一道流光,柔细的弧度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当它蜿蜒在重劫的掌上时,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里,是那么和谐,那么明艳。

   不带有丝毫的伤害,最纯粹而和婉的美丽。

   仿佛记忆本身。

   重劫伸手,轻轻将相思的耳畔的垂发拢起。

   那纯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伴随着一点细细的痛苦,她能感觉到,毒蛇那细细的牙齿刺破她的肌肤,咬进她的耳垂。

   蛇的细长躯体慢慢僵硬,蜷缩成一个美丽之极的蛇形耳环。阳光照着它的时候,流艳的光芒在蛇身中轻轻dàng漾着,就宛如一场尚未惊醒的梦。

   寒冷,从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脉络,一直归入心脏中。小小的蛇仿佛已变得无限细而长,在她的体内jiāo织成一张网,将她网住,永远都无法逃脱。

   相思并没有躲闪,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将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会幸福么?自由么?

   无须念。

   重劫的双手仍停留在她的鬓边,触摸着她的发,一声叹息:

   “此蛇名曰忘qíng。”

   “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qíng字。一旦钟qíng,得之,为钟qíng;失之,则为忘qíng。有qíng为苦,忘qíng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满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日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qíng,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ròu。”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qiáng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bào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糙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空空dàngdàng,不落边际。忘qíng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有些手脚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qíng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白马一声嘶鸣,独自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糙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qíng。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yīn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要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gān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糙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糙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无论chūn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着他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xing,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qiáng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糙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褪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糙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糙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huáng、湛蓝……纵横jiāo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在这片烂漫的锦绣上温柔抚过,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白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但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欢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糙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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