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眸子,轻轻叹息一声:“既是与国师的赌约,荒城便不应该得到大汗的协助。”
她深知,重劫与俺达汗,一为神权的掌握者,一为世俗王权的拥有者。早在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王族与八白室就已达成了神圣的协议,互相扶持,互相守卫,分享人神两界的权威。无论何时,神权与王权必须保持一致,若两者发生了冲突,便会对蒙古一族产生灾难xing的影响。所以,重劫绝不会轻易触犯俺达汗的威严;而同样,俺达汗也不会随便gān涉重劫作为。
重劫作为蒙古国的国师,八白室神权的拥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银之城得到俺达汗的助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而荒城不过是叛军的纠集之地,是蒙古铁骑威严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无论如何,也不该得到蒙古国的任何协助。何况,从一开始,重劫眼中的这个赌约,便远不是一场公正的较量,而只是一场游戏。只是对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残,也是对荒城长达三个月的漫长屠戮。
俺达汗不该帮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跨越那神圣协议所划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权的威严。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已存在了上千年,一旦出现裂隙,将会给蒙古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轻轻叹息,无论重劫怎样对她,她亦不愿看到,这个可能牵动蒙古全族命运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达汗看着相思,一时默然。
他的确不该前来。他只需要等着赌约期满,做出应有的判决。如无意外,他将亲手将凋敝、残败的城池推向祭台,亦将亲手开启白银之城的大门,放出其中宛如神魔般的力量,用战争的烈火与鲜血,焚尽整个世界。
但他实在太想看一眼,这一月多以来,荒城有了什么变化。他始终无法忘记,在满天残阳下,那个一身水红的女子,曾执着箭对他脉脉述说。
她要他许给子民们一个没有箭的未来。
这个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生xing磊落,很快便将这些思绪抛开,挥手道:“你只管收下,其余的事本汗自会处置。”
相思却依旧摇了摇头,她抬起眸子,柔声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赏赐。”
俺达汗有些错愕,看着堆积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们需要粮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丝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临的地方:“大汗请看。”
晨曦已然降临,青色的光芒即将照亮整个大地。随着她手指处,大片稻穗在晨风下轻轻起伏,稻田向前延伸着,一直没入还未完全清明的夜色,也看不出有多么广阔。
俺达汗不禁震惊。
这如何可能?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无所有、疲弊如废墟般的荒城,怎么可能开垦出这么多的稻田?他们从哪里来的种子,从哪里来的耕牛,从哪里来的工具?又如何能这些稻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苗结穗,即将成熟?
难道这个女子真的是梵天祝福的莲花天女,掌握了秘魔的法术不成?
相思微笑着看着他,目光盈盈如月,仿佛在等着他的询问。
俺达汗的震惊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随即指向上百匹黑马道:“但你们还需要牲畜。”
相思躬身一礼:“大汗可愿随我,到城头上一观?”
俺达汗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城墙上,相思抬起衣袖,指向荒城东面。曙光刚刚破开天幕,隐约光芒的照耀下,一片丰美的水糙沿着缓坡蔓延,一望无际。缓坡顶端,一人高的篱笆圈起一个巨大的牧场,里边大群枣红色的马匹正聚在一起,卧地安眠,似乎还没有从夜梦中清醒。
俺达汗再度动容。
他方才粗略计数,这群枣红马竟足有五百余匹之多,而且从大致的轮廓来看,每一匹都极为俊健。这样的马群对于糙原游牧民族而言,是一笔比huáng金还要珍贵的巨大的财富,绝不是破蔽的荒城能够拥有的。
俺达汗望着牧场,久久沉默,似乎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相思也不打扰,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良久,他看着相思,目光略略有些迟疑:“或者,你们还需要毡帐。”
相思盈盈浅笑,水红的衣袖从空中划过,将俺达汗的目光引向荒城的新城中。
一排排青色的版升破地而起,沿着新城的未来的城墙铺开。它们由青砖建成,并不高大,但却gān净、整洁。版升中间是平坦的街道,一扇扇崭新的木门对面排开。有的门上还被贴上了红纸,挂起了菖蒲。木门外是新开辟的整齐小院,篱笆下搁放着犁、锄等农具。院子中心新土未gān,刚刚种上的枣树,在初夏的晨风中轻轻舒展着枝叶。
俺达汗收回目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确没有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这座荒落的城池,竟有了这样的改变。那本应是秽土与鲜血沾染的土地,竟在这个女子手中,焕发了让任何人都忍不住惊叹的生机。
他的目光落到相思单薄的身体上,心中不禁一阵感慨。
白银连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建,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奇迹。这是梵天的祝福与大蒙古国全部国力的共同结果,也是万千奴隶用鲜血与骸骨堆积出的神迹。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一无所有,只有温婉的笑容与坚定的信念。
她,是怎样做到的呢?
难道,她和她建造的城池,才真的是梵天祝福过的么?
这念头刚一起,俺达汗的心中便是一震,梵天对三连城的祝福,是非天之族千年传承的信仰,绝不容任何人怀疑。
他瞬间收束住思绪,注视着相思,沉声道:“那你需要什么?”
这一次,他说“你”,而没有说你们。
黑衣侍卫被抛在城墙下,荒城颓败的城头只有他们两人,默默相对。俺达汗心中暗自希望,眼前这个为荒城付出了一切的女子,能为她自己索取一点什么。
这样他的心便能略略安宁。
相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诚恳。晨风中,她轻轻退开一步,躬身一拜:“请一月之后,大汗赐这座城池自由。”
她水红的裙裾在霞光中扬起,宛如一朵绽放的新莲,深深烙在他眼中,带来一点深邃的刺痛。
俺达汗伸出手,想去扶起她,却又终于没有。
他伫立在晨风中,良久无语。作为蒙古的大汗,他可以赐给她自己手中一切珍贵之物,却不能将个人的qíng感凌驾与整个民族的信仰与功业之上。
相思却盈盈起身,微笑道:“大汗若觉得为难,可以一月后再给我答案。”
她抬起头,温婉的眸子中,写满了坚定:“我相信,荒城和它的两万四千居民,会公正的赢得这场赌约。”
“也赢得自由、富足。”
俺达汗沉吟片刻,终于郑重点头:“本汗会做出公正的裁断。”
相思破颜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来一个赌约?”
相思破颜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来一个赌约?”
又是赌约?
俺达汗微微皱眉:“你要赌什么?”
柔和的晨曦下,相思的笑容温婉而纯粹,让四周凝结的空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非常简单,就赌你我二人打马徐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片稻田的尽头。”
她笑指着城墙下那些辎重:“如果大汗胜了,我便收下这些礼物;如果我胜了,只要大汗也收下我一件礼物便可。”
俺达汗略略一怔,相对于她和重劫的生死之约,这个赌局实在轻松得宛如儿戏。
相思笑靥盈盈,似乎也的确只是在做一个游戏。
俺达汗心中估算,荒城从开垦耕田到现在,不过一月有余,即便神奇般地开辟出千亩稻田,从这头到那头,也不过三百丈的距离。骑马缓行,不消片刻便可走完。于是道:“最多也不过一刻有余罢了。”
相思微笑,盈盈敛裙一礼:“请大汗跟我来。”
两人走下城墙,各自选出一匹黑马,乘了沿着稻田田埂行去。那些黑衣侍卫不敢跟上,只得留在城下等候。
天空已经完全破晓,灿烂的朝霞在天空中聚集,向着不同方向飞驰着。微红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地。连片的稻田宛如一张张青色的织毯,无数块连绵起来,便化为了稻的海洋。
薄薄的晨雾还未消散,一缕缕笼罩在这片青色的海洋上,宛如一张rǔ白色的纱帐。纱帐起伏,渐渐被朝阳染上瑰丽的色泽,又湮染上沉沉稻穗。亿万株被压弯的稻子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发出窸窣的碎响。这声音在空寂的糙原上回dàng着,又与风的轻响融为一体,演奏出大地上最为壮观的乐章。
俺达汗与相思徐徐策马前行,两边稻涛起伏,传来泥土的清香,两人就仿佛置身青色的汪洋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俺达汗看着连片的稻田,越走越是沉默。相思也不说话,静静打马跟在他身后。晨风撩起两人的衣袖,带来淡淡道清凉。两人在稻穗起伏的làng涛中缓缓穿行,耳边之后风与麦穗相拥时发出的微响。
过了三刻,两人才看见稻田的尽头。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仿佛将稻田的海洋一点点抛光,染上绚丽的色泽。晨风起伏,万点金色的光芒在稻海上跳跃,投下班驳陆离的影子,一如万丈织锦上滚动点点明珠。稻涛起伏,日色摇曳,也不知是光影在动dàng,还是稻穗在摇摆。
俺达汗勒住马,挥鞭指向稻田,一声叹息:“你赢了。你创造了奇迹。”
相思却微笑着摇头:“不是我,是荒城创造了奇迹。”
“是大汗的子民创造了奇迹。”
俺达汗一震。
是的,她说得不错,荒城是他的领土,荒城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他们本是蒙古国统御下,最卑微、贫穷的一群人。但如今,他们却用最短的时间,将废墟建成了沃土。
相思抬起头,注视着他,她柔软的鬓发被晨雾打湿,紧贴在温润如玉的脸颊上,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动人:“若一月后,大汗肯给荒城一个机会,我们还能创造更多奇迹。”
“我们能让荒城中不仅有稻谷、马匹、房屋,还能让丝绸、茶叶、纸张、明珠、美玉都出现在荒城的仓库中。人们衣着锦绣,城市歌舞升平。荒城,不仅仅是一座城池,而是蒙古版图上,最繁华、自由、富饶的都市。”
她顿了顿,一字字道:“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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