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嘎然而止。
兵将们gān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身上的鲜血,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
唯一剩余的,只有颓败的房屋,烽烟,以及尸体。
战火烧到了尽头,剩下袅袅颤动的烟,满城焦土,连尸体都烧残了。
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盖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颜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风飞扬,满空阵云中,俺答汗轻轻挥鞭。
一步,一步,马蹄踏过满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却没受到战火丝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神明”在祭台顶端长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任身后的世界灰飞烟灭,唯有这身洁白依旧那么夺目,丝毫不受世间污秽的侵蚀。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俺答汗。
如果他是神,那么,向他走来的,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诗中记载的那样,王者以神明为信仰,神明赐予王者以祝福。而后,他们将一起统御整个凡尘,绝没人能抗衡。
俺答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绳,向神明躬身致意,而后翻身下马,第一次,踏足在图瓦城的土地上。
他脚下,是图瓦人jīng心编织的毡毯,此刻已被鲜血与焦黑沾污,仿佛一道污浊的血河,悲伤地流过满目疮痍的城市。
俺答汗高大的身形便伫立在这道血河中,棕色散发临风狂舞,显出宛如神魔般的伟岸。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战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也走向尘俗中唯一的圣洁。
铁勒王子,瑟缩跪倒在他们两者之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俺答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帜,托在他双手之间,宛如恶魔死寂的羽翼。
羽翼化为yīn霾,瞬间笼罩在铁勒王子栗栗发抖的身躯上。
“你,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铁勒王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他的头颅脱离了身体,飞到半空中,滚落在战火凌乱的焦土上。
俺答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将头颅连同烧秽了的泥土一齐包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向祭台走去。
热血,温暖了飞扬的灰烬,沿着他的手臂点滴坠下,溅落在他刚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脸上。
他昂头,一直走到苍白之神明面前。
单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颤悠悠地打开,奉献于“神明”之前。
“我,huáng金氏族之俺答汗,将用鲜血与秽土敬奉梵天大神。”
“战神之族的亡灵旗,必将飘扬于天之尽头!”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飘扬的烽烟,垂照在他脸上,依旧是那么高洁清远,世间无尽的污秽,都无法予他半点沾染。
他笑的时候,诸神随之一齐叹息。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发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光。
虽遍地苦难,他无比悲悯。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抚上那面漆黑的旗帜。这面旗帜便是用黑色马鬃编织的亡灵之旗,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旗帜上用极细的白色马尾毛编织成世界地图的形状。
他握住鲜血、焦土与世界,淡淡道:
“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个叫杨逸之的男子,他是神,必将指引着蒙古之王,用功勋覆盖整个大地。
他不是杨逸之。
卓王孙站在白马寺的门前。
清风如月,chuī着他微敞的衣襟。他的目光,淡淡地望向远处。
那里,有黎明,有huáng昏,有深沉的月色,也有清明的日光。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看着月升月落,曙色渐渐取代昏huáng的一切,垂照在他身上。
他的一袭青衣,淡淡笼了些晨露。
他的身形一动不动。
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他没有等到她。
但,她应该来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将会来到这里,跟他相会。
三月前,那个温婉的女子,在他面前动qíng哭泣,希望能将吉娜的遗物送回苗乡。
于是,他允她离开。
三月后,她会在月之十五,到这里与他相见。
既然跟他约好了,她就必然会来到这里。
绝不会让他等上整整一夜。
卓王孙悠悠叹息一声。
天际的白云变幻,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刚刚露出脉脉愁容,却忽然被风chuī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为什么跟他约好了却不来见他?
该重入江湖了么?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白马雕像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伫立在晨风中,久久等待着他。
他亦来迟了一夜。
细雨迷茫,隔着弥散的水气,他远远看到,她单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却不肯走到屋檐下,只含着淡淡愁容,倚在石马旁,遥遥眺望。
就仿佛一朵在细雨中飘摇的莲花。
晨风料峭,她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马背,幽幽道:“他会来么?”
她久久注视着石马,似乎要等待着它的回答。
石马无语。
她微微苦笑,双手环抱住马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若他不来,你会带着我,去找他么?”
万籁无声,倏然风起。
飞雨,划破清晨的曙色,坠入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泪珠还是雨滴,从她的清丽绝尘的脸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满川风雨簌簌,分外凄凉。
唯有那伫立千年的石马,依旧垂首望着泥泞的糙地,不想给她任何回答。
她却微笑了,温柔而坚决地道:
“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轮到他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3
长城以北,战火纷飞。
一行苍白的人影,簇拥着一顶巨大的白轿,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浓浓迷雾从他们身上散出,笼罩了天地,将万物的颜色一起剥夺,化为烧灭后的白色灰烬。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芜、苍凉。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灵之旗,在灰垩的天空中猎猎飞扬,仿佛铺开了一只巨大的羽翼,成为苍白世界中唯一的颜色。
这行人身后,跟随着整饬、庄严的蒙古大军。
万千铁骑沐浴在漆黑羽翼的yīn霾下,踏着铁与血的步伐,在茫茫糙原、沙漠、戈壁上缓缓推进。
天空破晓,辽阔原野一望无际。
青苍曙色中,俺答汗突然勒马,抬头。
他眼前,是无尽广袤的土地。
与数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他将带领这个好战的民族,征服一座座城池,将一片片或繁华或荒蛮的土地,悉数纳入自己的版图。
而他自己,却绝不再任何一座中稍作停息。
因为,huáng金之族的先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之前,绝不停伫在任何城市。
永恒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间一切繁华、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过过眼云烟,huáng金之族的后裔们只是屠城而去,留给世界一堆堆燃烧的废墟。
这,便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本xing。
在天,为逆乱诸天的阿修罗;在地,为征服众生的蒙古一族。
俺答汗不禁抬头,望向重重迷雾深处,那苍白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临,在梵天的庇护下,他们将用铁与火,再度踏遍每一处锦绣河山,huáng金氏族建造永恒都城的愿望,也将再度化为现实。
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有一丝迷茫?
十日。
长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个个小国崩灭。
死寂之白色,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雾,偶然撕开了幽冥的间隙,瞬间便已席卷天地。无qíng地打破一切宁静、安详,将万物苍生归化为和自己一样的空dòng。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们战栗着拜倒在苍白的神明脚下。在沾满鲜血的弓斧的威bī下,他们哭泣着,烧毁曾经的信仰,屠杀所有僧侣,以及不肯归顺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却誓死抵抗,于是,他们和图瓦城一样,一夜之间,便在鲜血与烈火中灰飞烟灭。
而后,他们君主颈中的鲜血,便会混杂着被战火烧焦的泥土,作为对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们国家对应的版图上;一寸寸,染红那张由马尾编织的巨大地图。
十日。
漆黑旗帜的一角,已然显出一片暗红的色泽。
这是鲜血与秽土的供奉。
第一章屠龙工巧竟何成
这是一座院子,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
它座落在京城杂乱的胡同里,没有丝毫显眼之处。它的周围,是一个个几乎相同的院子,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它散落在其中,就仿佛一滴水落在一杯水中,就算有人走过它,也绝不会多看它一眼。
它与它的邻院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有的是盘桓京城的商贾,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杂耍卖艺的。他们组成了京城闲散而凌乱的黎明,正午与huáng昏,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举子从湖南来,商贾是福建的,本地土著住了十七八代了,杂耍卖艺的一直困窘不堪地租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每个人都有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从三十四十岁,追溯到十七八,再追溯到孩童时期,他们可以走南闯北,足迹遍及整个中华,但,依旧有脉络可以清楚地追溯出来。
如果有足够仔细的线索,便可以追溯出,这些院子,在二十年前,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吴越王。
现在,它们仍然属于他,不过,在名义上,却已经变成举人、商贾、土著、杂耍的了。
只有最中心的那座最不起眼的院子,却依旧只属于吴越王。
他只来这里一次。
因为这里,最为隐蔽。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早就安cha好的人,他们是吴越王的眼、耳,一旦吴越王进入这座院落,周围一里之内,便变成了禁区。他们会费尽各种办法,阻止任何人进入其中。必要的时候,不惜——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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