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的长笑,骤然止住。
一袭淡淡的青衫忽然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堂外是厅,厅外是院,院中是个小小的池塘,上面布满荷钱,这袭青衫,闲庭信步般掠过荷钱之上,连一丝水纹都不带起。
这袭青衫,出现得太过突兀,太过错愕,六人都呆呆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青衫移步,萧然行来。过院入厅,穿厅登堂,就在众人之震惊中,来人在大堂正中的描金太师椅上,缓缓坐下。
吴越王一声惊呼霹雳般响起:
“卓王孙!”
卓王孙微微侧目,看着他,嘴角挑起一模讥诮的弧度:
“我不在华音阁中,汝可敢杀我?”
吴越王qíng不自禁地飞退三步,倏忽之间,昙宗、摩珂、梅花、青玕、王同一齐人影闪动,齐齐站成了一排,全都紧张之极地看着卓王孙。
这天外煞星,是怎么进入这座秘室的?
他又怎敢进入!
卓王孙看着吴越王的惊恐,淡淡叹了口气。他的手指轻轻叩在太师椅描金的花纹上,略略倚靠着扶手,取了最优雅而舒服的姿态。
他的面容,在笑意的点染下是那么温煦,宛如照进厅堂中的阳光。
一字一字。
“汝,敢,杀,我?”
杀气,宛如亘古永寂的雪峰,伴随着那淡而闲的笑容,弥漫而出,刹那间让这间屋子是如此寒冷。
吴越王禁不住起了一种错觉,富贵,功名,权位,尊崇,在这个男子面前,全都贱如粪土。如果这世上有王者,他就是唯一的王者;如果这世上有神祇,他便是唯一的神祇。
他的笑容、他的姿态是那么从容、温文,不带有丝毫的侵略xing。甚至,他修长的手指,也只是顺着紫檀扶手上描金的花纹,悠然叩击出轻轻的微响。
他,就像是个迟来的客人,旁若无人地穿过高堂华宴,穿过满屋高朋,径直走上为他虚席已久的最高座,在众人瞩目中,谈笑自若。
而你却只有匍匐在地,承受死亡的窒息,他指尖传来的每一声微响,都仿佛敲在你的心上,裂开惊恐的纹路。
吴越王手轻轻颤抖着,他死死盯着端坐在正中央的卓王孙。
他的仪态,他的风华,都是他苦苦追寻的王者气象。而如今,这一切具现在他的屋子里,却不是他。
这个男子,轻易就可以剥夺走他所有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
这个男子出现的地方,一切都只属于他。
吴越王死死盯着卓王孙,忍不住吐出他的疑问: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值得问。吴越王jīng心筹划几十年所营造的机密之地,似乎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
“天下没有绝对的机密……尤其是机密之地。”
他微笑看着吴越王。
无论阳光多么温和,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冷。
“因为,你必须要走进去。我不必去找什么机密之地,我只需要找你。”
这无疑是天下所有机密之地的共同破绽。吴越王辛苦营造的这个机密之地,本没有任何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他自己。
因为他必须要走进去。
一旦进入,这个机密之地也就不再机密。因为,高贵的吴越王,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破旧的小巷子里。
吴越王的牙几乎咬出血来。他一再地重视、再重视这个敌人,但仍然低估了他。
卓王孙,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
卓王孙缓缓游动着目光。
“一、二、三、四、五、六……”
“这么多人,我该杀几个呢?”
指节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扣动,就像是一句很温暖的问候。
吴越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恐惧的。
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玕、黑袍王同、还有他自己,这六个人联手,本不该害怕天下任何人的。
就算是卓王孙亲临也一样!
他冷冷一笑,道:
“该死的是你才是!”
卓王孙没有理会,他的目光,顺序地落在六人中的第一人身上。
“昙宗大师,我不杀你。你走吧。”
昙宗身子一颤,让他走?为什么?他有些迟疑地看了卓王孙一眼,又看了吴越王一眼。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这是他的地盘,应该只有他才能做主才是!
昙宗大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厅堂中骤然一寒,卓王孙冷冷道:“多说一个字,你就永远都别想离开。”
昙宗大师一窒,急忙用手按住嘴巴。他用眼角瞟着吴越王。
吴越王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昙宗大师终于一跺脚,飞也般地逃出了门去。
第二章手把仙人绿玉枝
门外,阳光明亮而鲜艳,照在点点荷钱之上。这是五月新荷,不久就要开出第一丛娇媚的新莲。
一人鼓掌。
“好杀气!”
梅花老人慢慢自人群中走出。他每走一步,都顿一下,但接着就又踏出一步,笔直向卓王孙走来。
他的目光锐利无比,显得他就如一柄苍古之剑,锋芒bī人。他的衣袖垂下,就宛如一线流云,挽着那截梅枝。
“你也用剑?”他bī视着卓王孙。
他本是天外之人,纵然在王者之前,也不落丝毫下风。
梅枝被流云轻轻卷起,提到了他的鼻尖。
他轻轻呼吸。
这就是他的剑,他的生命。他的一生,都被这缕寒香包围着,清淡冲允,宛如仙人。他常常在想,若有一天,他死于剑下,他的骨头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冷香。
他是个骨如梅,身如雪的人。
以梅为剑。
卓王孙轻轻叹息一声。
“我不用剑。”
老人目光一凛,盯住卓王孙。卓王孙淡淡道:
“天下人都知道,卓王孙杀名人用名剑,若是要杀千梅老人,我只能用梅。”
千梅老人身子一震:“你认识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不认识你,我只认识这朵梅。”
他轻轻伸手,收回,一朵细微的梅蕊托在他指尖上。
他的动作并不快,也绝不jīng巧,但千梅老人竟然完全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地自自己掌中梅花上,撷下一缕香蕊。
千梅老人的身躯,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苍老。
梅花轻轻颤抖着,卓王孙淡淡道:
“人无心则死,梅若无心呢?”
他伸手,梅蕊重新嵌回梅花之上。
卓王孙的叹息就像是初冬第一片落到梅花上的雪。
“五月,不是梅开的季节。”
“你亦不该重入红尘。”
他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
“我会将这支梅花替你带给那人的。”
他伸手,轻轻,接过千梅老人手中的梅花。
千梅老人一动不动。他宛如上古仙人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容。
“谢……”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他的身体忽然碎裂,细碎的鲜血破体流出。
他老了,他真的不该重出江湖。
方才卓王孙两次引动剑气,一次取他梅中之蕊,一次将梅蕊归还,他本可以不管,只弃梅认输就可以了。但可惜他是个习剑之人,又是个习剑的老人。
老人都是又倔又qiáng的,眼见卓王孙手法中蕴含了上乘剑意,不由得便鼓动全身剑气,与之抗衡。可惜卓王孙之剑意jīng妙异常,倏发倏止,控制得妙到毫巅。但他却不行,他的剑气也跟着倏发倏止,却化成凌乱的体内之剑,将血脉割乱。
但他已无憾。多年之前,他本就该死的。
卓王孙手握梅花,竟似也有些感伤。梅枝斜挥,点向剩余的四人。
却又一时无言。
梅花就握在他修长的指间,在寂静的空气中最后一次绽放,吐出悲伤的冷香。
良久。
摩珂尊者用生涩的汉语说道:
“好武功!我师弟多年前问道中原,听说在你剑下,连一招都未过,便被你用剑气击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此次东来。”
卓王孙眉峰微挑,道:“你便是遮罗耶拿的师兄么?”
摩珂尊者双手合十,道:“正是在下。恭请卓先生指点。”
他的汉语不算好,印度出家人也并没有贫僧、施主的称呼,他也就一概不理,跟随江湖中人的习惯,改叫在下、先生。
卓王孙淡然摇头,道:“既是遮罗耶拿之师兄,我不杀你。你也去罢。”
摩珂尊者道:“我师弟既然有毅力问道中原,难道我便不能?此身何属?红尘何惜?闻说我师弟临死之时面露欢喜之容,我亦求解脱,恭求卓先生一剑。”
他盘膝坐了下来,双掌合十,jīng铁一般的身骨跌坐成菩提之相,对着卓王孙。
卓王孙道:“汝无剑我亦无剑,那便受我一掌吧。”
他站起身来,右掌穿出,向摩珂尊者击了过去。这虽是一掌,却蕴含了chūn水剑法之妙意,出掌之瞬间,便幻化出一道剑影,直袭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面显悲苦之色,双掌合十,丝毫不管卓王孙之来掌。
他似乎是上古苦行的僧侣,用大坚忍、大智慧来乞求上苍的宽悯。如果上苍一日不宽悯,他便一日不放弃。
终于有一天,上苍将满把仁慈,放进他的双掌之中。
卓王孙轻轻叹息。
杀这样的人,连他都有些不忍。
掌风,堪堪及体。
摩珂尊者双目倏然睁开。
jīng光骤然在大堂内一闪!
摩珂尊者jīng瘦的身躯倏然动了起来,却并不是闪避,而是逆着卓王孙的掌势反袭而上,卓王孙的右掌“呯”的一声击在他身体上!
如中败革。
摩珂尊者脸上闪过一丝狞笑,他的体内突然腾起一阵极qiáng的吸力,同时,双手双脚一齐探出,紧紧缠绕在卓王孙的右臂上!
他乃是印度瑜伽高手,全身骨骼如不存在一般,功力运处,全身如同化成了软鞭,刹那间将卓王孙的右臂缠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而他又是印度苦行高手,就算卓王孙有开山的力气,也未必能将他甩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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