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云裳冷冷道:“你不必知道!”
杨逸之叹了口气。
姬云裳又道:“我本以为,经过了这七天,你能看开很多事,然而多罗吒仍然轻而易举,引动你的爱别离之苦。看来让你抛开对风月的依赖容易,抛开心中魔障还要很长的时间。这曼荼罗之阵对你的历练之功,并非如我所愿。”
杨逸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曼荼罗之阵?”
姬云裳道:“八苦谛。生老病死,你们都已在阵中四国里勘破。而后四种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你却刚刚经历。”
杨逸之一怔,道:“这么说,曼陀罗在山脚下引发的求不得、爱别离之苦并非是真的了?”
姬云裳冷冷道:“只要你心有所执,这就是苦,无所谓真假。只是卓王孙等人经历的后四苦和你的并不相同。只因为,这曼荼罗大阵本为是你一人而开,其他人不过是陪衬。”
杨逸之道:“就是说,我刚才通过的四宫,才是曼荼罗阵后四苦的真正含义?”
姬云裳叹息道:“你总算明白了。只不过这四种苦谛,随缘而生,并不一定应在你或四天王身上。胜负的关键,就是能否勘破此苦。能破,则胜;不破,则死。所以,毗琉璃求而不得,毗留博叉怨嗔难解,都死在了你的剑下。而多罗吒的爱别离之苦,却是你不曾堪破的。”
杨逸之喃喃道:“求不得,怨嗔会,爱别离。那毗沙门……”
姬云裳道:“你被囚于石室中七日七夜,心魔来侵,万念俱起。而此时,毗沙门正在门外和你同时厉受五蕴盛之苦,只可惜,最终等不及的人是他……你能突破五蕴盛之苦,我本以为这柄剑是淬成了,却没想到,最后面对多罗吒诱发的爱别离之苦,你竟彻底败了!”
杨逸之心中一凛。
姬云裳缓缓注视着他,道:“你要记住,杨静和相思,是你一生的魔劫。这两段孽缘勘破之日,也就是你彻底觉悟之时。”她说到这里,轻轻拂剑,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你此生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这轻轻一拂,那柄青色长剑就宛如得了甘霖的滋润,顿时焕发出一道夺目的光泽。她横剑而立,剑的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道:“非但听懂,而且句句可谓至理之言。”
姬云裳笑而不语。
杨逸之一字字道:“然而,你本不该向我讲这些,只是你已经说了,而我也已经听到了。”
姬云裳摇头道:“我只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
杨逸之皱眉道:“不够?”
姬云裳道:“多说一点,你必然多长进一点。只是如今……”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脸色突的一沉:“作为我的弟子,你已经是座下第一;而作为我的敌人,我很怀疑你是否能接住我三招!”
杨逸之的神qíng陡然坚毅起来,缓缓道:“既然怀疑,何妨一试。”
姬云裳微微一笑,轻轻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推。
杨逸之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五指,已轻拢于掌上。
姬云裳摇头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让你看这柄剑——此剑你已经见过。”
杨逸之道:“是。”
姬云裳道:“而我即将使用的chūn水剑法,想必你也见过多次。”
杨逸之一怔。到了姬云裳这种地步,可谓天下武学无不jīng通,具体用什么招式,其实已经无关紧要。然而他仍想不到,姬云裳最后竟然选择了chūn水剑法!
华音阁十二招chūn水剑法天下流传,几乎每一个江湖中人都曾听说过,也至少学过一种以上的破法。这些破法代代相传,当然看上去也很有道理。江湖上当然也有一些人将chūn水剑法学得不成样子,败在这些破法之下。
然而这十二剑一旦到了每一代华音阁主手中,就宛如突然有了秘魔般的力量。
能破解华音阁主施展出的chūn水剑法的人,从古到今,也不过几人。
姬云裳曾是华音阁上弦月主,她以chūn水剑法御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叛出华音阁,最后却选择了以它对决梵天宝卷。
杨逸之忍不住道:“难道前辈所谓十年心血,破解梵天宝卷的剑法,仍是chūn水剑法?”
姬云裳淡淡一笑,道:“正是。只是招式虽一样,出自我手,则未必如卓王孙手中的chūn水剑法。何况,你应该记得这三剑的……”
她缓缓道:“你初入我门下,我便用三剑对你,开启了你的灵心。现在,我将用那同样的三剑。”
杨逸之沉默着,他似乎想起了很多的事qíng。多年前,密林之中,青坟之前,姬云裳对他出了三剑,即引导他成为第一流的高手,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而如今,她手中光华流转的剑锋,带着的又是什么?是一如既往的授业之恩,还是冰冷无qíng的杀意?
杨逸之眼中神光动dàng,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如此,请赐教。”
姬云裳并不急于出手,缓缓四顾周围,道:“我本在这间屋子里为你准备了四十九支火炬,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用不着了。”她一瞥窗台上的油灯,轻轻抬起衣袖,道:“这最后一盏灯yù熄yù燃,悉听尊便。”
杨逸之摇了摇头,道:“不必。”
姬云裳悠然一笑道:“好。”
突然,她手中长剑一声龙吟,一朵光晕流转的七宝莲花就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
第二十七章、风月三生知何在
剑为重逢,剑法亦是旧知。
而剑上传来的感觉,却是杨逸之从未经历过的。
黑裳如云,人亦如云。姬云裳所取的姿势极为随意,仿佛并不是在御敌,而只是在拈花微笑,却已胜向所言。
剑刃微颤,就仿佛承受了夜之雨露的粉蕊,悄然绽放。但一发之间,便形成了花之海洋。碧cháo赤làng怒卷,毫无朕兆之间,花狂叶舞,轰轰发发而成为赤碧之流,卷舒浩瀚而起!
姬云裳却仍然如一朵遮天之云,顺流鼓舞,凌驾于这仿佛恣肆于一切之上的怒流,轰然冲了下来。
恒河沙数,便在这一瞬间,卷涵了整个世界,随着这一剑的搅动,尽数化为剑光中每一个花瓣làng朵样的颤抖,在姬云裳真气摧动中,漫漫然浸过整个空无而荒凉的大地,向着杨逸之侵蚀而来。
锦làng千重,杨逸之凝注着剑尖,光华氤氲流转,如龙游其中,啸腾九垓。杨逸之竟觉得自己宛如置身苍茫溟海之中,在不可抗拒的波动之下,渐渐沉没其间。
他忍不住将目光挪开。
那剑光却随之陡然一盛,碧荧荧的寒光犹如波涛一般满过整个地宫,然后如洪波倒泻、天河倾流一般,向着杨逸之bào溅而下!
几年过去了,重临这一剑的威严,杨逸之仍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这剑势的无上天威。刚刚一抬手,大力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般汩汩奔涌,整个人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
时空宛如在瞬间被撕为无数碎块,杨逸之突地一声bào喝,双手jiāo叉胸前,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压。一道青白之光从他腕底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而他所能作的仅仅是勉qiáng将脸侧开。
一瞥间,他看到了窗台上那盏微弱的油灯。石室内每一分气息似乎都已被抽空,沉沉压力让巨石垒成的四壁都止不住悉簌爆裂,震颤不止。而那盏油灯就在窗台上静静燃烧,似乎那扇窗,就是这种力道的分野。
窗外是一片寂静黑暗。不可知其所往,亦不可知其所来。
杨逸之突然撤手,那道巨力顿时恶扑而至,他的身体就宛如狂风中一片落叶,轻扬而起,向窗外飘落过去。
就算窗外是悬崖深谷,杨逸之也不得不跳!
姬云裳猛一收剑,那宛如诸天末劫般的力量瞬时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杨逸之的身形究竟快了一步,已到石窗之外。
窗外真的是一个谷,幸好并不太深。
杨逸之落地之后,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宛如碎裂般的剧痛,但终究还能勉qiáng站起来。
四周寂寂无声,沉沦在完全的黑暗中。
杨逸之扶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着,伤口里每一条血管都似乎又被震破,半边身子都已染红。
然而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抛开一切杂念,返照空明,重新体悟虚无之剑的奥义。
只是他心中已不再虚无,又怎么能运起这虚无之剑?
姬云裳默默站在窗前,她的身形在谷底投下一个巨大的yīn影,却似乎并不急着追击。
良久,一直等到杨逸之的喘息已平。姬云裳才缓缓举剑,道:“第二剑。”
她话音一落,只见那道yīn影宛如一只黑色巨蝶,展开无边无际的双翼,向杨逸之缓缓扑了过来。
这一次,暗夜中根本没有一丝剑光。然而杨逸之知道,这不是无剑,而是长剑已和她的身体融而为一,进而又融入这黑夜中去。
剑势无声无息,绝不同于第一招那样带着天地改易之威。但它的力量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缓慢,就如夜幕一般,沉沉降临;如日月运行、四时变化,隐隐然竟带着种永恒的味道,直贯入宇宙的最根本之源。
杨逸之静气凝神,反鉴空明,只觉得她每一举,每一动都无比清楚,似乎能被拆分为无数片断,每一段看上去都平淡无奇,但连起来却如行云流水,自然到无法抗拒。
剑气,宛如温柔而又无比qiáng大的夜色,将一切沉沉包裹,万物在这种包裹下,唯一可作的,就是静静安眠。那一瞬间,连周围的时空,仿佛都为这一剑颠倒,回归于远古洪荒般的宁静。
然而杨逸之却还不能沉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沉到极静处的压力。
那是一种碾碎所有希冀的重压,宛如巨蟒一般匍匐而来,将杨逸之紧紧捆住。
这蟒仿佛吞噬天地的狂龙,他已无从挣脱。
杨逸之也没有挣脱。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看着那夜色般的剑光袭来。
这剑光所取之处仿佛并不是他,这个láng狈到不堪的人也仿佛不是他。他是天地间的过客,漠然注视着宇宙间偶尔飘落的一颗尘埃。
他已注视了千万年,也将继续注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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