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血花宛如拉开了一道妖红的彩练,又纷扬落地,顿时变成灰垩的色泽。
而那面雕绘着湿婆本生图的墙壁,在白象的撞击下轰然坍塌!
四周空气一震,阳光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乐胜伦宫外已经曙阳初升,辉煌的日晕之侧,层层云霞变幻不定,镏金熔紫。霞光下,是一尊湿婆神像。神像高十数丈,宛如山岳,此刻被朝阳披上一袭七彩战袍,四臂舒张,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神像三眼张开,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青石雕就的长发在身后的云霞中猎猎张开,栩栩如生。
没想到,这尊湿婆巨像就建在与乐胜伦宫一墙之隔的地方,已在这雪山环拱之中,舞蹈了千万年。神像最上方一双手臂里,一执弓,一握箭。弓箭皆为为石制,泛着淡青的光泽,箭尖高高扬起,似乎要刺破这绚丽霞彩,而阳光,正从弓弦张开的弧度中透出,化为无边光彩,覆满三界。群魔万shòu、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帝迦谛视神象良久,缓缓阖上双目。另一支金箭在他手中的弓弦上,徐徐张开。
晨曦透过坍塌的宫墙,将乐胜伦宫内照得纤毫必现。
料峭的晨风将两人的长发扬起,两人的面孔同时沐浴在天地最初的光辉中,都隐隐带上了神xing的光泽,泯灭了俗世的印记,变得毫无分别。四周绘满湿婆圣像的七彩帷幔不住翻卷,似乎整个时空都已错乱,在两人身旁飞速的旋转着。
飞旋的气流似乎在一瞬间,极其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卓王孙的身形突然向上跃起数丈,在神象上两度借力,如飘絮飞尘一般,轻轻落到湿婆神象肩上。
突然,大殿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第二箭带着灭绝三界的威严和力量,向大殿的另一头卷袭而来!
气流变得灼热无比,似乎一切都在这炼狱般的温度下撕裂变形。连云霞包裹中的赤色朝阳,似乎都为这神箭之华而退却了光辉。
满天流光中,卓王孙伸手将湿婆手中的弓、箭摘下。他的神色是如此自然,宛如这神象舞蹈着高举了无尽岁月的神弓,本在等候他的采摘。
此刻,他身后那道金色的箭光呼啸着,划破清晨的寒风,向他恶扑而来。
卓王孙没有回头。他注视着手中石弓,掣转石箭,在弓身上轻轻一扣。大殿中一声极尖锐的龙吟,如九天弦动,透空而下。弓箭之上,现出无数道细痕,瞬时蔓延开去,卓王孙袍袖一拂,石弓石箭沿着裂痕碎开,化为万亿淡青的尘埃,从数十丈高的神象上方纷纭洒落。
一道乌黑的流光被他握在掌中,与青苍的晨曦辉映出万道光芒。石弓石箭里边,竟然裹藏着另一副乌弓金箭,经他这轻轻一拂,褪去了千年的尘封,又一次绽放出绝世风华。
那枚金箭已到了神像面前。
卓王孙猛然回头,手中长弓满挽,一箭dòng出。
两条金色狂龙发出刺目的华彩,挟着撼天动地之力,向神像下冲撞而去!大殿剧烈颤动了一下,穹顶摇摇yù坠,似乎不堪承受这钧天雷裂般的一击。
金箭已然jiāo汇。就见两道金光宛如互相蚕食一般,迅速向中心聚拢。而巨大光晕中,两枚箭尖相撞之下,竟同时碎裂!只听殿中轰鸣不绝,金色流光不住旋转,火花四溅,碎屑纷飞,两枚可以dòng穿山岳的神箭,竟箭首相对,寸寸撞为灰尘。
数尺长的金箭瞬息就只剩下了尾翼,两点金光陡然一盛,爆发出绝大的力量,彼此恶扑而去!轰然一声巨响,一团七彩的光华在半空中蓬燃爆散,空气几乎被灼烧得通红,卷起一道巨大暗红涟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外扩展而去,一直消失在天的尽头!
乐胜伦宫中一木一石,莫不被这道无形涟漪透体穿过,瞬时现出无数微小的裂纹。空中流火乱坠,殿中物体似乎都被这一击重重挫伤,发出尖利而痛苦的嘶鸣,震的整个大地颤抖不已,而万物的伤口也被这嘶啸之声再度撕开,扩大,似乎随时可能化为碎片!
卓王孙站在神像之上,和帝迦隔着深广的大殿,漠然对峙着。他们两人的神色没有丝毫异样,似乎方才那qiáng大到不可思议的爆裂根本不曾发生。只有地上凌乱的残垣断壁,还带着昔日华丽的雕饰,痛苦的躺在阳光下。似乎在向殿外的神象诉说,这毁灭之力的残忍与bàonüè。
神像依旧踏着坦达罗舞至美的节拍,以张扬而悲悯的目光,看着眼下的一切。
卓王孙和帝迦彼此注视着,他们已隐隐感知到,对方的真气已经有所凝滞。有所凝滞的意思,对手其实已经受伤。
帝迦缓缓掣出了第三支箭。这也是他手中的最后一支。
然而,卓王孙手中却已经没有箭了。他叹息一声,将手中长弓挂上神像手臂,缓缓从所立之处跃下。
帝迦幽蓝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不止,双眸中的红色越来越浓,仿佛血魔行法,缓缓拉开长弓。
朝阳不知何时已没入云霞深处,沉沉yīn霾又笼罩在乐胜伦宫的上空。天地寂寂无声,唯有弓弦上万道神光游走不息,似乎随时要唤出满天龙吟。
这最后的一箭,虽还未离弦,却已带上了另天地震动、神鬼号哭的威严。
然而,此刻的卓王孙还能否应对?
帝迦手腕微微一沉,金箭华光陡盛,似乎带着欢欣鼓舞光芒,就要离开弓弦,向对手发出最后一击。然而,他的动作却停滞了——他面前的水晶祭台上,相思似受了刚才一击的震动,竟已缓缓苏醒。
她一手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手放在额上,挡住刺目的阳光,纤眉紧皱,似乎一时还未能从痛苦的梦魇中完全清醒。
帝迦眸中神光一动,妖红之色渐渐隐去,和声道:“你醒了?”
相思惶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开,在殿中茫然游移着。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片嫣红,道:“先生?”
卓王孙微笑着向她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相思看了帝迦一眼,跃下祭台,飞身向他奔去。
帝迦道:“站住!”
相思止步,却没有回头。
帝迦一字字道:“帕帆提,难道你还是执迷不悟么?”
相思虽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却已能感觉到身后那冰川一般的沉沉的寒意。她抬起眸子,望着四周。阳光激起一片金色的尘土,殿中垣壁残破。这座被称为“湿婆的天堂”的华严圣殿,宛如刚刚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再也无复昔日的荣耀。她终于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她缓缓回头,帝迦手中的箭芒在她脸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痕迹,晨风料峭,朝阳日影时盛时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两人的杀意中瑟缩颤抖。
相思回望着他,眼中的神光盈盈而动,却不知如何开口。
帝迦道:“回来。”
相思突然道:“不!”她的声音极尖利,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放下箭。”
帝迦注视着她,缓缓道:“他是你心中最大的魔障,我一定要为你而除去。”他的眸子褪去了邪异的光泽,却是如此坚定而温和,相思为他的目光所摄,一时说不出话,只得回头去看卓王孙:“先生,那你……”
卓王孙道:“我曾向索南加错许诺,一定要将此人赶出乐胜伦宫。”
相思无可奈何,眸子中尽是哀恳之意:“可是你们……你们何苦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卓王孙轻轻挥手:“这件事与你无关,也非你能改变,你先避开罢。”
帝迦手中金箭一扬,在阳光下爆出夺目的光华,他沉声道:“帕帆提,回我身边来,这是你的命运。”
两人之间的空气,宛如绷紧了的弓弦,微微一触,必定是另一场惊天动地的爆裂。这煌煌神宫,以及其中蕴藏的无尽岁月,辉煌传说,必定会这惊世的对决中,灰飞烟灭。
相思站在中间,似乎不胜其压力,双手加额,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两人同时一皱眉,暗中运力,就要将她从中间推开。相思突然道:“都住手!”她声音不高,但在空寂的神殿中传来,却如夜荷风露,清清渺渺,无处不在。帝迦和卓王孙都不由一怔。
晨风微微chuī动相思的衣衫,褴褛的群裾在阳光下却如缨络流苏,凌风飞舞。她苍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霞光,显出几分坚定来,她转身向帝迦走去。
第十九章、觉悟
她向帝迦走了两步,又站在大殿中,轻轻抬起眸子,望着他:“你真的想我觉悟么?”
帝迦看了她片刻,道:“这是湿婆大神的旨意。”
相思凄然一笑,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马祭能让所有人恢复轮回前的记忆,那么你想让我回忆的东西,我已经都想起来了。”
帝迦道:“那你记起了什么?”
相思轻声道:“你真的想知道?”她轻轻摇头道:“我本来不想说。”
帝迦道:“我马上就会拥有这些记忆,但是我还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相思叹息了一声,突然抬头,直视着帝迦,一字字道:“你并非湿婆的化身,而只是湿婆在世间一个虚幻的投影。命中注定能觉悟为湿婆的人,是他。”纤手所指,赫然正是卓王孙。
此言一出,似乎整个乐胜伦宫,都被震惊。
而帝迦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讶,他将目光移开,看的不是相思,也不是卓王孙,而是大殿另一端的湿婆像。神象寂寂无语,平等的垂视殿中诸人。帝迦注视着神象金色的面孔,神qíngyīn晴不定,良久,才轻轻冷笑道:“是么。”
相思垂下眸子道:“是……或许你也想到了。四圣shòu之一的白象摩诃迦耶为什么会追随一个陌生人,他又为什么能摘下湿婆神象手中的石弓。而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作为湿婆大神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神的五种力量。然而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就是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我当时并不明白,然而你自己知道,你想要的,其实是这一张。”她抬起头,遥望着那尊青郁的石像。湿婆舞姿张扬,脸上带着狂纵而又悲悯的笑容,俯瞰殿中的一切。
传说的真相或许是这样的,湿婆和梵天、毗湿奴一样,在人间会有投影。也许是唯一一个,也许是两个,也许更多。但是神的投影其实只是普通人,他们或许能得到神的力量,或许能会觉悟的机缘,但是,在觉悟之前,他们仅仅是人,也可能为俗世的悲欢、哀乐、qíng缘所迷惑,而放弃了觉悟的机会。觉悟的机遇在于一个枢纽,这个枢纽可能是一人,也可能是一物。只有得到了,才能获得神的认可。从此,其他的影像再也没有了觉悟的机会。然而这个得到了认可的影像最终能否觉悟为神,也还是未知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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