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心间的红月,倏然大放光明。与此同时,龙穆眉心的月痕,也灼烈地亮了起来。两股红光如血,越闪越亮,渐渐汇聚到了一起。梦魔黑色的羽翼,疯狂地扇舞起来。
就像是在黑色的天幕上,展开一场盛大的法会。
羽翼上投下的暗影,疯狂而凌乱,像是无数绳索一般,将李玄紧紧缚住。就算他没有受伤,也绝动不了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光渐渐炽烈,跟舞动的黑色羽翼搅在一起,绽放成一朵巨大的黑红两色的妖异之莲。
他注视着梦魔的身体渐渐化成苍白的影子,跟龙穆连成一体。龙穆的眉头紧紧蹙着,就算是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受到了绝望的恐惧,身子轻轻颤抖着,似乎还困在梦魔编织的噩梦中。
李玄突然问道:“梦魔先生,如果你死了的话,能救回那些人吗?”
梦魔:“当然可以。只要我死了,所有的人都会得救。包括他。”
李玄笑了笑:“斩!”
梦魔突然心动了动!他意识到有些不好,但已无法躲闪!因为他的身体已化成影子,几乎进入龙穆的身体。这是他将要真正复活的前一瞬,也是他最脆弱的一瞬!
一柄巨大的镰刀横过天空,却没有光芒。镰刀仿佛只是淡淡的一闪,便归于虚无。但梦魔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化成的影子,被从中斩成两半。
连同他的羽翼,也被镰刀切开,裹着龙穆的那一半从空中坠落,纷纷洒了一地。
梦魔的嘶啸声充满了愤怒与绝望,但却不敢冲上前来。
一个gān枯的老太婆背着一只巨大的口袋,佝偻着身子,站在李玄面前。她手上握着一柄跟她的身形很不相配的巨大镰刀。
梦魔的动作骤然停住,怨毒地盯着老太婆。
天劫婆婆叹着气,道:“昧慡,你不要怨我,我很不想跟你为敌的,但他开出的条件实在很具有诱惑力。我无法不答应。其实最应该怪的还是你,为什么你要将老婆子唤醒呢?”
梦魔忽然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狂怒几乎无法自制,但他知道,重伤的自己,绝对不是天劫婆婆的对手。他突然笑了。
他优雅地鞠了一躬:“那就再会吧。”
“记住,我一定会回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影子忽然又变得很淡,天空中的月亮倏然大放光明,将他吞没。
李玄大叫道:“杀了他!”
天劫婆婆却一动都不动。李玄大叫大嚷着,天劫婆婆道:“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梦魔若是那么容易杀死,君千殇早就杀了他了。你要想杀他,去清凉月宫找他好了。”
李玄:“清凉月宫?在什么地方?”
天劫婆婆:“你休想打马虎眼。你让老婆子出手的东西很有意思,老婆子记下了。三年之后,老婆子会来取的。你若是想赖账,老婆子就取走你最后一颗灵魂之珠。”
“好自为之吧。”
说完,天劫婆婆倏然就不见了。难为她背着那么大一个大口袋,跑的却这么快。
李玄搔了搔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梦魔虽然暂时消失了,但终究没有被消灭。只要龙穆还在摩云书院,它便随时可能回来,取走他复活的替身。
而天劫婆婆的话也让李玄不太理解。
去清凉月宫找梦魔?
梦魔是必须要找到的,但清凉月宫又是什么地方?李玄冥思苦想,他紧缩的眉头慢慢睁开了。
天上的月好圆,冷冷的光凄艳无比。还有三天,就是仲秋。
在此之前,暂且就先平静些吧。
苏犹怜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坐在冰冷的地上。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住颤抖着。她双眼空空dòngdòng的,充满了深深的绝望。
还有悔恨。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玄死在自己面前。
“我死后,你会快乐么?”
她本会快乐的,因为她将会获得属于自己的爱qíng。那曾经是她一千年的奢求啊。但现在,为什么她会泪流满面?
为什么她感觉到她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她能不能像李玄那样,宁愿牺牲生命,也要保护一件东西?
而那件东西,就是她。
她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直至肌肤上被掐出斑斑血痕。
她忽然跳了起来。
她要去找李玄,她要找到他,告诉他,她再也不想要什么爱qíng,她只要呆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刻,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他只爱她那么一瞬间,哪怕她立即会粉身碎骨,她都无怨无悔。
她疯狂地奔了出去。
一声苍老的叹息悠悠响起,苏犹怜的身体忽然变得恍惚起来。她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身体在空中静止,一动不动。
一个人影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他的胡子很长,身形矮小,穿着简单,看上去一点都不起眼,就像是个山行疲乏了的老者。
但他却是雪域小乘佛教的教主,藏边佛法第一人,雪隐上人。
他的目光,淡淡地看着苏犹怜。
目光中似乎有雪,在隐秘地落着。那又似乎是绵延无尽的曼荼罗道场,带着慈悲,带着怜悯。
苏犹怜的身子缓缓落下,也像是一片雪,落向这片冰凉的世界。她的心,也已变得冰凉。
她知道,雪隐出现的唯一目的,就是收获。收获他赋予她的使命。
但她又怎能完成她的使命?
当她见到李玄宁愿舍弃生命、回到黑暗也不放弃她之后,她又如何去杀死他?
如何在他说出“我死后,你会快乐吗?”,去杀死他?
苏犹怜泪水纷纷而落,每一滴都化成一片雪,在寒夜中飘散开。
雪隐上人就像是一座山,矗立在她面前。一座巍峨而肃穆的大雪山。她本不敢对这座山有丝毫的忤逆,但现在,她顾不得了,她跪倒在雪隐面前,嘶声道:
“师父!我不能杀他!”
“我宁愿不要寻找什么爱qíng了,我宁愿永世都在雪原上孤单,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你,不要杀他!”
“龙皇已经出世,天下劫数,已无法避免;李玄这么普通,他能影响什么?求求你,师父,放过他吧!”
她声嘶力竭地嘶喊着,几乎是在用自己的血恳求。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如果赐予我爱qíng,为什么不是他。
雪隐静静地看着她。
就像是看着扑向火的飞蛾。
明知道那道亮光会毁灭自己,将自己化为灰烬,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只为那一瞬间的温暖么?还是因为冰冷了太久?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宽大的袍袖挥舞的时候,一片雪光照了下来。
纷纷飞扬着的,是劫灰,还是尸骨焚灭后的灰烬?
满目疮痍,人间只剩下一种颜色,就是死灰色,冰冷的死灰色。
山川,树木,城郭,楼台,全都成为废墟,上面横七竖八地堆积着人或者shòu,妖或者仙的尸体。
天上,有一团湛烈的蓝,照耀着整个大地。似乎是天张开了眼,凝视着世间的悲凉。又似乎是这世间最终极的力量,要毁灭这个世界。
劫灰之中,湛烈的蓝下面,是这个世界中残存的最后的人。他们围绕在一个人周围,尽他们全部的力量,相信着他,支持着他。
这个人,身周四龙围绕,魔焰滔天,他身上翻涌着无上霸气,手中四极逍遥剑高举,直指苍天。
就算是神明的力量,也不能让他有丝毫的退缩!
劫灰纷舞,缭绕在他身周,就像是燃烧尽的雪。
像是感受不到重量的血。
像是剖出来,被风gān成一片片的心。
渐渐地,这个人的脸慢慢推近,映入到苏犹怜的眼幕中。苏犹怜忍不住一声尖叫!
雪光骤然炸裂。
苏犹怜踉跄后退,她紧紧靠在一棵枯树上,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耗尽了,哪怕多跨出去一步,都会让她死去。
她惊恐地看着雪隐,像是在乞求。
乞求雪隐说,这是骗她的。
但雪隐的目光中只有怜悯。
“看到了么?这是我与大日至损耗三百年功力,共同推演出来的佛谕。”
雪隐看着天,在叹息,又像是在乞求。他也希望在天之尽头,静静看着他的佛,能够告诉他,这只是谎言。但佛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中只有怜悯。
诸天劫灰之中,御龙执剑而立的,不是龙皇石星御,而是李玄。
这个无赖、要以冷笑话度世的李玄。这个无所求,亦无所怨的李玄。
“他将杀死他见过的每一个人……”
雪隐似乎也不能相信如此残酷的佛谕。
“……而在接下的几年,他将行遍天下。”
苏犹怜一声哀呼。
“这个世界真正的劫,不是石星御,而是李玄!”
苏犹怜几乎是本能般地摇头:“不!不可能的!”她的声音那么嘶哑,破碎在风中。
雪隐的声音淡淡的,似乎不带有任何人世间的qíng感:“李玄必须要死。”
“不!他不能死呀!”
九灵御魔镜的光芒变得刺痛起来,苏犹怜感受到心在战栗。冰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成细细的针,要刺透她的身体。她只有靠这份刺痛,才能够维持住一点温暖。一旦连这痛都不存在了,她就会完全冰冷。
一如多年前,她静静立在雪原上,赤足,遥望,远离灯火的繁华。
她不能杀死李玄!她也不能容忍任何人杀死李玄!
她已负他太多了,多到连一颗心都还不够。她一定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或许她已经没有爱他的资格了,她是一个背负着爱之罪孽的女妖。但就算如此,她也要用诅咒让他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哪怕只能藏在角落里,偷偷看着他。看着他的幸福。
“求求你,答应我,让我带走他,我们一起到我出生的地方,到那片雪原上,到天地的尽头!那里谁都没有,他就害不了任何人了,好不好?”
她哀怜地看着雪隐。
那是她最后的,紧紧抓着却在脱走的爱qíng。
她相信梦境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李玄是那么爱她,她那么爱李玄。他们两人会在雪原上过一辈子,没有任何人来打搅。
雪隐静静地看着她。
长长的寿眉化为神佛的慈悲,将他的目光遮蔽住。
这样,他眼中的怀疑就不会被自己的徒儿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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