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犹怜就觉一股大力涌来,双手再也抓不住龙尾,倏然脱离了玉鼎赤,像pào弹一般冲天而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得花容失色。猛地一声轻响,身子已然触到了实地。她惊魂未定,急忙运起内息,牢牢钉在地上。忽然只觉眼前无比开阔。她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高峰之上。
她抬眼看时,眼前无尽无极,湛然永晴的天幕好像举手就可摸到一般。天风不动,万物寂静,一股寂寥之意袭人而来。
峰底玉鼎赤又叫又跳,高兴得简直要发疯:“好不好玩?好不好玩?”
苏犹怜苦笑。玉鼎赤就跟个孩子一样,这可跟她想象中的神龙大不一样。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倏然凝固,身子一折,已然转了过来。
她几乎在转身的瞬间跪倒在地。
巨大的冰柱仿佛上古洪荒巨shòu,擎起粗壮的胳膊,托起天宇。浩漫的天在此处凝成实体,化为沉沉蓝芒,集萃成一块块的玄冰,垒砌成这座宫殿。
没有人能想象这座宫殿是多么宏伟,苏犹怜仅仅只是凝视了一眼,就忍不住栗栗发抖,只想跪倒在地,仰望苍天之威严。
但她紧紧咬住嘴唇,忍住了心头的悸动。
只有这样的宫殿,才配让龙皇降临。无疑,威压天下的龙皇,就在其中。
敢吗?敢再上前一步吗?她会不会像一片碎雪,被咆哮着撕碎?
苏犹怜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
她从来没这么恐惧过。
李玄的泪水似是从她的脸上划过。他的喃喃轻语也似是从她唇间传出:
“我死后,你真的快乐吗?”
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快乐,所以,请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静静地,走入了殿宇宽广的黑暗中。
殿中寂静无声,巨大的冰柱发出淡淡的蓝光,照亮了苏犹怜的视线,但她并不能看到太多东西,因为,殿内挂满了淡蓝色的幕幔。
一条条长长的幕幔自殿顶垂下来,委坠在地上,随着风轻轻chuī动,幕幔相互盘绕、卷舒在一起,就像是蓝色的丛林。
她终于看到了龙皇。
石星御就坐在蓝色丛林的中间,寂静得就像是一道光。
他半坐在地上,淡蓝色的衣衫半解,随意披在他身上,却遮不住无上的威严。
他并没有看苏犹怜。
天上天下,风卷雷劈,都无法让他看一眼。
他的jīng神,全都凝注在面前一幅冰雕上。
那是名女子,被用最jīng细的手法雕琢而成,栩栩如生,连最小的一片衣袂都jīng致宛然,犹如真实。
只是,她没有面容。
她的一切一切,都被雕得如此jīng细,如此完美,就算是倾国倾城的公主,也未必有她的美丽,只是这美丽却在她的面庞处突然夭折。
因为她没有面容。
她的脸上只有几根粗略的线条,无法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妖娆。
石星御的手就悬停在线条的终结处。
一动不动。
仿佛他也成了一尊雕像,在空寂的宫殿中静立过了千万年。
他身后,帷幕低垂,穹顶高远,整个大殿宛如远古之海,绝无波澜。
却不知从哪一处间隙里,一道幽微的光芒泻下,瞬时dòng穿了整个宫殿,在他如冰玉削成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蓝的影子,衬得他的神色是那样认真。
认真得让人动容。
显然,只要他动手,立即就能让这座雕像完成,但他的手开始颤抖,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张脸,这张平朴的,没有五官与形状的脸,却迟迟不能动手。
他眼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玉刀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他的手伸出,轻轻触摸着雕像未成型的面容。
他摸着的,只是一块冰块,没有形状,没有容颜,没有灵魂,但,他却仿佛感到了温暖,轻轻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便不再在乎是否有容颜。
闭上眼睛,虚幻的拥抱就会出现,从另一个世界中抱着你,紧紧相拥。
便不再是自己抱着自己,便可幻想那份无法留住的爱,仍在自己的手中,只要两手合在一起,便可将它握住,再也不会放开。
石星御悠悠长叹,宛如上古龙吟。
那是寂寥的声音,是上古残存的最后一头古龙在俯视苍茫的天地时,却发现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自己的同类时所感受到的悲凉。
那是无法改变,无法争取,无法接受的寂寞。
风轻轻chuī起,像是命运那无形而巨大的手,将蓝色幕幔撩开。
苏犹怜忍不住一声惊呼。
整个宏大的宫殿中,尽皆装满了冰雕。
有大有小,有坐有卧,它们都被雕成同样的一个人,却都没有面容。
千万只没有面容的雕像,静静围绕着石星御。
宛如一千年的寂寞,紧紧缠绕住了他。
这景象是那么诡异,却又那么悲伤。
苏犹怜掩住了嘴,她的惊呼戛然而止。
石星御慢慢转头,他的目光移向苏犹怜。
他看着苏犹怜,蓝眸通透寥远,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她。
他只是看着她,一如他看到那没有容颜、没有灵魂的雕像。
轻轻地,他吐出一串字。
“你说,我寂寞么?”
苏犹怜的言语完全哽咽,千万只雕像不存在的眼睛凝视着她,让她的心仿佛冰冻了起来,无法思考,无法回答,甚至忘了自己远来的使命。
沉默,仿佛永恒的沉默。
石星御淡淡一笑,长长的,宛如海波一般的蓝色发垂下,没过他的额头,让他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海洋中。
他一半如冰玉雕琢的容颜也被这片海洋浸没,只投下蓝色的黑暗。
“我不寂寞的,是么?”
他昂头。
“你看,我有这么多灵儿。”
苏犹怜的心一阵疼痛。
她认得这座雕像。她也记得心魔肆nüè的终南山上,那个女子带着笑,在最后残存的时刻里用指点着她的心,告诉她:
替我活下去。
带着我的冤孽,带着我的因缘。
如今,这个女子化成千千万万冰冷的雕像,静立在龙皇殿中,看着她,似乎在重复着那句话。
——替我活下去。
苏犹怜的心抽紧,疼痛。
她知道,天狐九灵儿在鼓励她追求自己的爱qíng。
至少能让她看到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倾心相恋的爱是有结果的。
一次就够,她在轮回中就不会绝望。
这个爱已破碎的女子,愿意在最后的弥留里,用全部的善良,去祝福苏犹怜的爱qíng。
她对自己的爱,又是多么失望。
替我活下去。
苏犹怜忽然明白了,心魔让她来找石星御,究竟是为什么。
这原因,正是石星御无法雕出那张脸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他忘记了那张脸,而是他不敢再面对它。不敢记起那音容笑貌,浅笑低颦,只因这每一个微小的甜蜜,都是刺在心头的一柄毒刃。
会戕害他,直到死。
爱到极处,却无法面对。于是,这就成了他的死xué。
无法遮蔽的、唯一的死xué。
那就是她万里北来的目的。
她的心痛得厉害,因为,她无法这么做。
她无法看着一个爱到寂寞蚀骨的男人,带着他的爱走向毁灭。
当他讲着自己不寂寞的时候,他的寂寞已彻骨。
她也无法将那个把爱嘱托给自己的女子的爱qíng,亲手毁成粉末。
在这座冰冷的,几乎触到苍天的蓝色圣殿上,她不能、她不能因爱之名义,亲手毁灭爱。
心痛得像是要碎掉。
九灵御魔镜的清光淡淡旋转,将她的心包住,减免着她的痛苦。
无论生死,这面镜子都会跟她在一起,永远保护着她,尽量抵挡她受到的伤害。
那也是李玄对她的爱,在梦魔的梦幻中,呈现出的比真实还要真实的爱。
那是她活下去的价值。
石星御的目光自冰雕身上移开。
他伸手将衣衫拉上,缓缓扣着上面的丝绦。
爱qíng,逐渐隐没在他深邃宛如海洋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身躯渐渐伟岸。
龙皇的威严宛如北极地上的寒冷,在迅速地滋生,蔓延。
风完全停止,幕幔沉沉垂下,将所有的冰雕全都挡住。
空旷的蓝色圣殿中,只有两个人。
石星御,苏犹怜。
石星御结好最后一根丝绦,他的身形已如这座冰峰一样,挺立支天,带着无法触及的凌厉威严。
他的目光落在苏犹怜的身上,苏犹怜忽然感受不到心痛。
她的一切,都被龙皇掌控,她的所有感受,已不再真实。
掩起幕幔,龙皇便将君临天下。
他身上仍浸渍着浓浓的寂寞,但那是皇者的寂寞,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不再是无法慰藉的爱qíng的寂寞。
他的眸子中闪烁着浅浅蓝色的寒辉。
“下去。”
第二十二章海外徒闻更九州
石星御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只蝼蚁。
这座禁天之峰神圣无比,岂是蝼蚁所能踏足?
玉鼎赤该尝尝天条的威严了。
苏犹怜咬住嘴唇,在龙皇无尽的威严面前,她的一身雪衣全都染上淡淡的蓝色。
但她不再惶惑,不再恐惧。
因为她忽然明白,她只能保全自己的爱qíng。
她只是一只小小的雪妖,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地生存着。无数比她qiáng大太多的妖怪,会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对她说:“下去”。
他们不会可怜她小小的爱qíng,这团孱弱的、温暖的火,只能由她自己来守护。
她无法再去顾及别的爱qíng。
——如果那是真正的爱qíng,便由他自己来守护吧。
她的目光逆着石星御的目光,她的坚qiáng逆着石星御的威严。
她举手,将那只古老的卷轴托起。
“我来,将它呈献给龙皇。”
石星御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个卷轴,他宛如冰封的容颜上忽然惊起了一层波làng。
他无法忘记这个卷轴,他的生命,因这个卷轴而分成两段,yīn阳分割,爱qíng沉浮在生死的两岸。
他动容:“五行定元阵?”
苏犹怜轻轻颔首。她的心又开始痛了。
只要他动容,他就进入了这个计划,他与他的爱qíng,就将钻入彀中,被搅成粉碎。
她的爱qíng,却会成全。
这世间是否有这么一条定律,让真爱守恒,一份爱,只能拿另一份爱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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