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御倏然转头,目光凛凛盯住苏犹怜。
天塌地陷,白虹贯日。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天子之怒。
苏犹怜感到一凛。龙皇的尊严瞬间贯穿了她,就像是一支箭贯穿残破的丝帛。在这个男子面前,她是那么孱弱、卑微。
但她不想退缩,目直光逆着他,看进他湛蓝的眸子里。她的声音,尖锐得就像是一根针。
“还是说,你爱着的,只是自己的爱qíng?”
“放肆!”
天地轰鸣,石星御袍袖一拂,诸天星辰一齐闪现,旋绕在他身侧。
他凌空而立,傲如天神。
冰峰、圣殿、大魔国全都消失不见,苏犹怜仿佛置身在太空中,周围是千亿星辰,以及一尊bào怒的魔神。
星辰爆炸,碎裂,魔神雷鸣怒吼。
她应该战栗的,小小的雪妖,应该从骨髓深处滋生出恐惧来。
但苏犹怜的目光中没有半分惶恐。
宁静,那之中只有宁静。
仿佛一百年前,那双哀怨的眼睛。
痛也会那么熟悉么?
石星御满身的杀气忽然消散。
他缓缓闭上眼睛,千亿星辰幻化成漫天萤火。
圣殿伴随着幽淡的蓝光出现。
那一刻,他满头的蓝发是那么落拓。
他转身,慢慢走到一块冰旁边,开始雕刻。
一缕缕线条,像是一道道长长流下的泪,从冰雕上滑落。
每座雕像,都是一尊静静哭泣的生命。
苏犹怜委坐在地上,呆呆看着他。
那一刻,那句话,她竟然感受到了qiáng烈的悲伤。
宛如一百年前,龙皇城中,哭到无泪的是她,而不是叫做九灵儿的天狐。
那句话,是替九灵儿问的么?
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或者不相似的,日复一日地过去。
依然是一样的冰峰,一样的圣殿,一样的两个人,四条龙。
苏犹怜静默地画下五行定元阵,然后,她站在了阵的一极上。
因为两藏千佛珠就是她,她就是两藏千佛珠。无法分割,亦无法逃离。
玉鼎赤燹龙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它睁着巨大的眼睛,无辜而委屈地看着苏犹怜:“咱能不玩这个么?这太不好玩了!”
青帝真炁龙道:“别废话了,皇的决定你敢逆改么?伟大而英明的皇啊,让我们将一切全都奉献给他,鲜卑!”
玄天霸海龙一把拉住玉鼎赤燹龙:“要不你去跟皇说一下?或许他会听你的呢。”
皇极惊世龙打了个大大的响指:“gān吧!”
各就各位,冲天清光再现。
这是一只玲珑剔透的珠子,无数光影附着在上面,变化出这个世界的千姿百态,又流散成片片曼荼罗之像,回归到虚空中。
那是两藏千佛珠的本相。
遥远的西南方,也隐隐腾起一道清光,与两藏千佛珠应和。那是一只盘子的形象,上面镂刻着日月山川,鸟shòu虫鱼的花纹,翔舞灵动,犹如真实。只是所有的一切全都笼罩在沉沉yīn云中,死灵般怪异地蠕动着。
清光之下,大雪山那瑰丽的身姿,隐约可见。
石星御静静注视着清光,直到它消失。
四条龙瘫倒在地上,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耗尽了。
苏犹怜却没受到丝毫的损伤。她静静望着石星御,目光中有一丝讥嘲。
“这次,你怎么不用一根指头就将暗之秘宝夺回呢?”
石星御不答。
“难道你不是那无所不能的龙皇么?”
石星御恍如没有听出她话语中的嘲讽,淡淡道:“这次的暗之秘宝,是在雪圣手中。”
苏犹怜的心弦震了震。
要将这个魔头引到师尊那里么?
石星御缓缓仰头:“人、神、妖、仙的修为可以化为灵台,修为更深的则具现为身外灵台。但只有三大地仙,可以将身外灵台由虚炼实,并与灵山大川相合,化为灵域。在其域中,地仙便是无敌的,任何人都无法战胜他。而大雪山,正是雪圣的灵域。”
苏犹怜不相信:“难道终南山不是紫尊之灵域?还不是给你闹得灰头土脸?”
石星御沉吟着,慢慢道:“紫尊之灵域,不是终南山。”
苏犹怜道:“那你呢?你的灵域又是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没有修到这一步。”
石星御淡淡:“我的灵域,便是这片青天。”
他背手,萧然而立,青天恍惚间与他结成了一个整体。
他就是天,天就是他。他那长长的蓝发垂下来,随风飘动,仿佛天上的雨静静地落着,绝无人能止息。
苏犹怜站在他面前,无力感由然而生。
这样的人,绝非人的力量能够打败的。
她轻轻咬着嘴唇,皱起了眉头。
大雪山。
石星御握住苏犹怜的手腕,虚空浮在半空中。
玉鼎赤燹龙化成一团火云,缭绕在他们周围。他们两人御龙而行,瞬息千里,飞向茫茫的雪山。
虽然是雪隐上人的弟子,苏犹怜却从未跨入过大雪山。
她的故乡,是冰冷的雪原。
遥遥从云中看去,她的心忍不住震动。
大雪山竟是如此之大,连绵横亘,真有千里之广,上面一片雪白,积压着从天地开辟时就落满的玄雪。大雪山呈一道极宽极广的弧形,挡住北方chuī来的寒风,将一块极大的山坳抱在怀里。周围全都是无穷的冰雪,但山坳中竟温暖如chūn。山顶上的积雪融化,潺潺流下,形成一条大河,蜿蜒流过山坳。河两边,是葱郁的树木、整齐的青稞田。牛羊在糙原上悠闲地行走着,啃吃着雪水滋润的青糙,白色的毡帐座落在树林中间,十几个一起,形成小小的村落。一眼望去,这样的村落足有几百个,散落在巨大而温暖的山坳中。
而大河流出山坳,便变成冻结的冰川。周围是陡峭的山峦、冰封的道路,只有在这座山坳中,才能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这座山坳,是苍天对藏边人民最后的恩赐。
山坳中的牧民们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平静,他们安享着眼前的生活,幸福地劳作着,种下青稞,牧着牛羊,造起宏伟的佛殿,祭祀着他们的虔诚。
他们见玉鼎赤燹龙携无上风火轰隆而来,并不惊怕,自顾自地劳作着,仿佛没有看见,又仿佛司空见惯。
玉鼎赤燹龙大觉诧异,从没有人这么忽视它,何况是这些一点本事都没有的贱民们!它决定冲下去,好好吓他们一下,却听石星御道:“玉鼎赤,停下来。”
玉鼎赤燹龙不甘愿地哼哼着,不敢违抗龙皇的命令,按下云头,停在大雪山之前。
石星御抬头,静静地看着大雪山。
良久,他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表qíng,没有任何动作。
大雪山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一百年前,我便登上山顶,质问雪圣……”
石星御淡淡道。
“但雪圣却没有给我答案,他只告诉我,我就是魔,不可能成人,也不可能成神。”
他转身,冷冷面对着苏犹怜。他转身,仿佛大雪山也一齐转身,万年的冰寒,全都涌向苏犹怜。
“今日再来,我很想问问雪圣,我是否还是魔。”
他伸出手,两根手指屈起,向大雪山上叩去。
就像是普通人在敲门一般。
整座大雪山猛地发出“嗡嗵”“嗡嗵”两声轰响。
山前山后,千万生民全都惊愕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大雪山。他们从未想到过,神圣的大雪山,竟会发出声音。
玉鼎赤燹龙心痒难搔,恨不得自己也来上这么一手,让别人惊愕羡慕不已。
石星御朗声道:“雪圣,你不肯见我么?”
他屈指,再度向大雪山上叩去。
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着,雪隐上人那矮小的身影在大雪山顶浮现。
“龙皇,你还要找我这老不死的做什么?你要复国就复好了,反正你现在天下无敌,再不用惧怕什么了。”
石星御摇头:“雪圣,我不想复国,也不想复仇。我二次出世唯一的目的,就是取回我的爱。”
他躬身,向雪隐上人一拜:“请雪圣成全,借我泥犁盘。”
雪隐上人身子一震,大雪山轰鸣:“你说什么?”
石星御淡淡道:“泥犁盘,便是暗之太初四宝之一吧?雪圣,我需要它来聚合九灵儿的魂魄。”
雪隐上人目光炯炯,盯住石星御。
石星御淡淡微笑。
雪隐上人冷冷道:“跟我来!”
大雪山南,所有的寒气全被阻挡住,风和日丽,人民安居乐业。大雪山北,却是穷寒极冷,荒凉贫瘠,山穷水恶,荒烟蔓楚。
雪隐上人手一指,大地震响,露出深不可测的一只大dòng来。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有些什么。
“泥犁盘就在下面,你若想要,那就拿去好了!”
石星御躬身道谢。
雪隐的瞳仁渐渐收缩,盯在他身上。
“昔日我成道之时,大雪山四周都是穷荒之地,民不聊生。我发下大誓愿,要给藏边人民一个富饶美丽的家园,因此,才将大雪山炼成我的身外灵台,为他们挡住寒冷天风;再擒住大雪山周围千里内的亿万魔兵妖将,镇压在山北地dòng中,炼化它们之修为,滋养山南土壤,使极寒之地,也能长出粮食来。”
他紧紧盯住石星御:
“纵然我修为参天,但人力毕竟有时而穷。只有借助上古异宝——泥犁盘的威力,才能镇压住这些妖魔。你若取走它,大雪山气候立即就会恶化,山周围千里内都将变得贫瘠无比,再也不能生一粒米。那时,将满地饿殍。而地dòng妖孽失去镇压,将会再度出世,肆nüè人间。”
石星御静静听着。雪隐的声音变得深邃而遥远:
“你说你再出世之后,不再是魔,我也试着相信这一点。你是我造下的孽,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解脱——但若你拿走泥犁盘,你将造下前所未有之罪孽,亿万生灵,将会跟你一齐堕在这孽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抬头,长长的白眉垂下来。
三位地仙都是大慈悲之人,他们深爱着他们生长的土地上的人们。
紫极之于大唐,雪隐之于吐蕃,大日至之于天竺,都是尽力呵护,无所不用其极。也正因此,所以天心眷护,让他们修成了不上之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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