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落的天眼继续观察,河面其实挺窄的,远没有从对岸看上去那么宽阔。
“是啊。”师父笑道。
这是河的一段,与山相连。
此处河流湍急危险,一般的船夫或者渔夫不会路过此地。很难找到;山脚下宽阔,有处农庄,历代是千衍所有,让农夫们种些米粮或者家畜,供山上的吃喝。
这些庄稼人世代住在此处,跟外头没什么亲戚朋友,也懒得出去jiāo际。逐渐成了世外桃源。
陆落上了岸。就瞧见不远处的山门。
山门高大恢弘,用大理石堆砌着,隐约有仙气萦绕。
陆落搀扶着师父。缓步上了台阶,约莫一二百阶,才到山门口的丹墀上。
门口有两个人。
陆落定睛一瞧,就微微停住了脚步。
一个站在山门里。斜倚着山门,百无聊赖。身姿优雅随意的,是柏兮;一个坐在山门外的台阶上,上身端正,双目放空在沉思的。是颜浧。
陆落吃惊。
师父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颜浧猛地站起来。
他先看到了陆落。
山路有风,陆落满头银发随风缱绻,徜徉在她的脸侧与肩头。似下凡的九天玄女;而她额头上,还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疤痕。
她原是姿容俏丽的少女。如今却是这幅异于常人的模样。
她都是为了颜浧。
颜浧只感觉呼啸的风,在他面前chuī过,带走了他全身的暖意,他只剩下冰凉与僵硬。
“落落……”颜浧低呼。
同时,他也看到了他师父。
师父变得苍老,老得令人触目惊心,好似九十来岁,颤颤巍巍。
颜浧上前,先跪倒在师父脚边:“师父!”
千衍却慢慢往旁边挪了挪,绕到了颜浧身后,不受他的礼。
“忠武侯有礼了,老朽不敢当。”千衍淡然道,“此处庙小,忠武侯半个时辰之内,离开此处吧,以后不准踏入半步。”
千衍声音慈祥,一会儿尊称“忠武侯”,一会儿又“不准”踏入半步。
千衍半句闲话也没有,甚是不问他是否记起术法。
颜浧全懂了。
他师父对他失望透顶。
颜浧亦对自己失望,他辜负了师父,rǔ没了师门,对对不起陆落。
他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又叫了声“师父”。
那边,千衍却没有理会他,径直往里走,跨过了山门高高的门槛。
柏兮恪守承诺,依旧在山门里,没有老祖吩咐,绝不出来。
陆落跟着师父,踏进了山门。
“落落!”
颜浧磕完头,起身见师父和陆落都进了山门,他大喊一声。
陆落没有回头。
柏兮静静看了眼陆落,眼风微紧。
千衍叹了口气,轻声对陆落道:“和他做个别吧,打发他赶紧出去。”
柏兮眸风一凛,他狠狠盯着陆落,大意是不想陆落和颜浧作别。
陆落没理会柏兮,只对师父道:“是。”
千衍又对旁边的柏兮道:“上山。”
柏兮只得搀扶着千衍,攀爬高而陡峭的石阶。
走了几步,柏兮忍不住回头,心里空dàngdàng的。
他的眸光一直在陆落身上。
千衍重重咳了声。
柏兮不再犹豫了,抬脚先上山了。
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山路上逐渐渺小,陆落和颜浧仍是没有开口。
陆落站在比颜浧高两个台阶的阶石上,视线才能与他平行。
“……落落,很多年不见了。”颜浧道,他的声音身不由己的暗哑,似从肺腑里蹦出来的嘶鸣。
“是啊。”陆落笑了笑。
以前的那些日子,陆落现在想起来,恍若隔世。
这几年,她把一段感qíng完整的经历过了,从生到死。
感qíng的终结方式有很多,陆落已经接受她感qíng的半途而废。
颜浧站在她面前,他双颊消瘦,这段日子肯定也不好过。因为瘦了,那双眼睛更显得深邃明亮,能倒映出她的影子。
此刻,他眼中有晶莹的泪光,亦如当初陆落去见他时一样。
“你吃了很多苦……”颜浧的声音嘶哑得更厉害,就快要不成qiáng调。
这是句公道话。
陆落是苦等了两年。
“是的。”陆落点点头,“你能明白,我也挺高兴的。”
颜浧的眼泪几乎落下来。
他偏过头,不着痕迹将眼泪拭去,转过脸再准备说点什么。
陆落却先开口了:“你怎么记起来了?”
“我都记起来了。”颜浧道。
他把自己的遭遇,都告诉了陆落。
他是被淳宁郡主捅了一刀,晕迷了一个多月,才想起了前尘往事。
最关键不是昏迷,而是那刀上有宁墨谷的术法。
陆落想了想,总结道:“也就是说,我千辛万苦圈住了那群人,你还是把他们弄丢了?”
她有点不满嘟囔,“早知道我自己送上京去请赏就好了。”
颜浧的脸色更淡。
陆落又问:“你怎么到了山门口,是怎么过河的,柏兮放你进来的?”
她似闲扯,完全不在正题上。
也或者,颜浧在乎的正题,陆落已经无所谓了。
第221章告别颜浧(叶枫Sky和氏璧+)
陆落站在颜浧面前,若无其事和他闲扯。
颜浧心头苦涩。
千言万语都在他心头,他不知该捡哪一句来说。
道歉吗?
他失忆那段日子,对陆落的所作所为,不是轻飘飘的道歉可以消弭。
诉说相思?
眼前最不恰当的,就是诉说感qíng了。在他们两世的记忆里,此刻的儿女qíng长,显得格外单薄苍白。
反而是陆落,无关紧要的话,问了一大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怎么恢复记忆的,你如何过河的……
她好似很想知道细枝末节,却清楚这些与她无益。
“……回去吧。”最后,她觉得说了这么多,该说的都说完了,就对颜浧挥挥手,“忠武侯,后会有期。”
“落落!”颜浧急促喊住了她。
陆落脚步微顿。
她苦笑了下。
颜浧喊她“落落”,这是前世的称呼。从前他们再怎么甜蜜,他都是叫她“五娘”。
陆五娘,这才是她。
前世那个“落落”,她到底是谁,跟陆落没关系。
颜浧也好,柏兮也罢,甚至师父,他们寻找的人到底是谁?
可能是没有记忆,就没有代入感,陆落在这个瞬间,觉得自己是替身。
而她不想。
她希望有个男人喜欢她,只因为她是陆五娘,而不是前世的“落落”。
陆落停下了脚步。
“落落,我知道你要进山三年,我等你。”颜浧声音嘶哑,他承受着极大的痛楚。“我等你出山,我在弥补你,要打要骂都听你的。”
陆落下了一个台阶,靠近颜浧。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洒在她脸上,她的面容镀上了层光,那白发泛出的银芒。迷乱了颜浧的眼睛。
“等我?”陆落几乎很吃惊。表qíng夸奖的问道,“你要等我?”
颜浧知她是故意反问,不答。
“你为何要等我?”陆落更bī近一步。笑了起来,“你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等我?”
颜浧感觉利箭刺进了胸口。
一股子疼痛,从前胸缓缓扩散。流入四肢百骸。
“落落……”他喃喃喊着她,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
“忠武侯。我们说过的,此生恩断义绝,两不相欠!”陆落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你答应过的。”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陆落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很讨厌你,你却使劲黏住了我,我接纳了你。想同你修姻缘育儿女,可你忘记了。现在。你又打算故技重施?”
颜浧眼眸微红,他没有接话。
“你对我很有歉意,想补偿吗?”陆落问他。
颜浧抬眸,他的眼睛通红,他点点头:“我想……”
“你想补偿我,应该是给我想要的,而不是你想给我的。”陆落道,“我想要你永远不出现在我的眼前。若是遇到了,请你主动避开,可好?”
颜浧的眼睛里,蹦出了血丝,他紧紧攥住了拳头。
一个用力,他把陆落落下一个台阶,代入怀中。
他拥抱了她,唇落在她的银发上,滚热的泪打湿了她的发丝:“落落!”
陆落没有动,保持着被他拥抱的姿势,静静说了句:“看来,你毫无歉意。”
颜浧一怔,慢慢松开了她,他已是一脸的泪。
陆落曾经也哭过。
她当着他的面,痛哭流涕,结果他把她推开,撞到了箭篓上,弄得她头破血流。
那时候陆落就知道,哭泣毫无用处。
陆落这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伪圣母:对于跟她无关的人,她时常滥用自己的同qíng心;可真正伤害过她的人,她的心坚硬如铁,眼泪无法打动他。
她慢慢退回了一个台阶,站在高处,居高临下俯视他。
他就是颜浧,她两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他瘦了些,身量挺拔,眼眸深邃,都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的心却静得可怕,一点涟漪也没有。
也许是前两年的等待太苦,后面这一年的绝望太深,三年的时间她埋葬了她的感qíng。
也许是他口口声声称呼她为“落落”,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在他心中,只是前世的一个影子。
这不是陆落所想要的感qíng。
她不是任何人,她是陆五娘。
总之,她用一种绝对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她的爱qíng,也不过如此,脆弱得经不起折腾。
陆落是个时而圣母,时而薄凉的人。
“忠武侯,你想起了前世。”陆落道。
她用陈述的口吻,慢慢道,“那你知道不知道,落落后来嫁给了你的兄弟宁墨谷?”
颜浧低垂了头,不想她看到自己压抑不住的眼泪。
他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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