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qíng,秦桑从前倒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听见,红颜早已经化作一抔huáng土,从前的那些事,或许也只有这位不解世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着元宝焚化的火光,渐渐冒起一缕缕的青烟,心里在想,自己在这里替二少奶奶烧着纸钱,将来替自己烧着纸钱的,却不知又是谁了。
大少奶奶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管说“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纵然刚qiáng,到底是妇道人家……”她说到这里,秦桑可巧被那火盆里的青烟呛着了,只是一顿咳嗽,大少奶奶便说道,“烧点钱是个意思罢了,亡人也不会嫌多嫌少。你别老蹲在那里,回头火星子烧着衣裳。”
秦桑被那阵烟一熏,咳得连眼圈儿都红了。听见大少奶奶这样说,便站起身来,掸了掸旗袍上的灰,说道:“当时我若是多劝劝二嫂,或许不会出这样的事qíng,唉……”
大少奶奶说道:“她自个儿想不开,劝也是无用,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楼上二嫂屋子里去看看,尽个心罢了。”大少奶奶是个小脚,最懒怠爬楼,听到此话不免踟蹰。秦桑就劝她在楼下坐着,说道:“我也只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场。”
大少奶奶点点头,说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秦桑便上楼去,这座西洋小楼,原是大理石的台阶,后来又铺了厚厚的织金地毯,只是这;楼梯台阶,又窄又高,而太阳光从底下照下来,更显得这台阶似乎高耸进未可知的一团光明里,像是西洋宗教画里的qíng景似的,又像是曾在梦里见过的qíng形。秦桑抬阶而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是猫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细细绵绵,几乎听不见。
她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记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个房间,于是穿过走廊走过去。走廊尽头却是蓝的天白的云,天光明媚,阳光如同澄澄的金粉,从窗口撒进来。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却发现这小楼的这扇窗,原来正对着自己和易连恺住的院子。从这么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面粉墙黛瓦,院子里的桂花树,后墙下的山石,落尽叶子的梧桐,还有点缀在阶下的萱糙,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却颜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风从袖子里灌过来,chuī得她的衣摆呼啦啦直响。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头,她往底下的青砖地看了看,终于抑住那种冲动。头昏目眩地靠在窗子边,虽然双眼微闭,可是太阳照在眼睛上,一片朦胧的红光。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盘旋的一群鸽子,无声、飞快地掠过天际,飞得远了。
二少奶奶住在这样的小楼上,只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连慎忙于军政,常年应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娇妻。秦桑从前跟家里的两个妯娌并不亲近,此时走到这里来,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走进二少奶奶的梦境里,明明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里却隐约觉得可怕。
她本来想看一看就下楼去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还是转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从二少奶奶寻了短见之后,这里只怕就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屋子里的桌椅箱笼之上都落了一层淡淡的薄灰,chuáng上的帐子一半挂在帐钗上,一半散了下来,空dàngdàng的那只帐钗就被风chuī得微微晃动。秦桑看见北面有一扇窗子开着,因为昨天下雨的缘故,所以溅进来的水打湿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摊在那里,倒像是窗子里漏进来的月色。而南边梳妆台上的脂粉,还有外国进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着,另外放着一把梳子,仿佛刚刚还有人坐在那里梳头一般。
她站在屋子里,心想原来这就是室迩人遐。
因为看着梳妆台,所以她就随手拉开了抽屉,只见抽屉里搁着几件珠钗,都是家常曾经见二少奶奶佩戴过的。另外还有一只沉香木匣子,里头装着只西洋钟表,并一串九连环,还有几枚蟹金的蝴蝶书签。都是闺阁中的寻常玩意儿,秦桑因为见着那蟹金书签jīng致可爱,所以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
“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做个念想。”
秦桑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楼来只是微微喘气,看到秦桑手里拿着书签,便说道:“你就把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旧式的规矩,也应该把她的东西分一分,给家里的各人做个纪念。只不过时日不太平,老爷子又病着,所以没人想起来。”
秦桑原也知道这样的规矩,反正盒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大嫂既然这样说了,也算作是长者赐。于是点了点头,大少奶奶将梳妆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说道:“我就要这个,回头再叫人来把二少奶奶的东西清一清,给各房送去一点儿。唉……可怜她……”说到这里,大少奶奶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当家,还有很多杂事要忙,所以快吃午饭的时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这次虽然易连怡将她扣在府里,不过大约他也知道她是cha翅难飞,所以虽然拨了几个佣人来服侍她,但也并不监视她的行动。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里,又回头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楼,只觉的青松环绕,一角飞檐。原来妯娌之间,也曾这样近在咫尺,却不曾相知相见,没想到两个人却原来是殊途同归。只不知道彼时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样一番qíng形。
她在府中无事,从书架上拣了易连恺的旧书来读。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家教甚严,更兼易氏富可敌国,所以藏书甚丰,连易连恺这样的公子哥儿,都收着好几本宋版书,更有明代仿huáng善夫的刻本,校勘极jīng,是难得一见的jīng品。她看了半卷旧书,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气,正是上好沉水的独有香味。心想这屋子里又没有焚香,怎么会有沉水香的气味呢?略一凝神,却看到自己从二少奶奶屋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匣子,正房子桌子上,原来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初时不觉,此时心静下来,便闻到一阵阵的幽香袭人。
二少奶奶素来也是个雅致的人物,所以才是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微微叹了口气,随手拿了枚书签夹到书中,然后检点盒子里的西洋表,因为多日不上弹簧,早已经不走了,而那套九连环,虽然是白铜所制,因为久久不玩的缘故,也生了暗绿色的铜锈。她把九连环拿出来解了一会儿,看着沉香木盒子里雕刻的蝴蝶,极是栩栩如生。阳光从镂空的盒子背面穿过来,映在桌面上,便是一只只蝴蝶的银子,光影yù动,蝴蝶亦薄翅yù飞,仿佛手一触,便要展翼飞去一般。她看着这花纹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动,将盒子里的杂物统统倒了出来,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个蝴蝶印记,刻在木头低下,仿佛只是装饰的花纹。
她将那些蟹金的蝴蝶书签一一比试,试到不知道第几枚,正好是严丝合fèng,恰恰地嵌了进去,便如同打照好的一枚钥匙一样。秦桑心下早猜着了三四分,见书签放入之后盒子平滑如镜,于是她左右触摸,最后不知道触到哪里地机关,只听“咔嚓”一声,暗盒终于弹出来了。
近huáng昏时分下了一场雨,所以很早就开了电灯。檐头的雨声渐渐地低微下去,却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上房里服侍的钱妈挑起帘子,向屋子里说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来了。”
帘子打起,外头的雨雾寒气便向人无声袭来,仿佛一场无形的薄雾,大少奶奶站起来,只见外头的雨仍旧下得如烟似雾,院子里种了不少树,越发显得暮霭沉沉。一个女仆原本替秦桑撑着雨伞,此时在廊下正收起伞来,屋子里橙色的电灯光映在伞上,伞面细密的水珠仿佛笼上一层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里头不过是一件织金夹眠旗袍,不由道:“眼看着晚上冷起来,三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若是衣裳不够,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却摇了摇头,大少奶奶只道她是来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便笑道:“今儿晚上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斋。”秦桑因见桌子上搁着一只海碗,正对着电灯底下,极是醒目,她原本带着几分愁容病态,此时顿了一顿,方才问:“大嫂在忙什么呢?我可是扰到大嫂了?”
“在给燕窝挑毛。”大少奶奶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见那海碗里头,果然是发的燕窝,旁边搁着一把小银镊子,再旁边却是一张细棉纸,上头又星星点点,是挑出来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还自己弄这个,何不叫厨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说道:“厨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万嘱,总不会有自己挑了gān净。”
秦桑不由得说道:“大嫂对大哥真是好,时时处处都这样用心。”
大少奶奶却笑了笑,说道:“这个倒不是给他炖地,是给老爷子炖地呢。”
秦桑听得她这样说,不由的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说道:“你大哥常年吃药,不能吃燕窝这些东西,大夫说老爷子那个病,吃燕窝倒是有益处的,所以我叫厨房总给;老爷子炖一盅,左右到了这晚上,我也没什么事qíng,怕他们弄得不gān净,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好。”她这句话倒是肺腑之言,因为她两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对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词感叹,稍停了停,又说,“大嫂对我也一直这样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说道:“这家是我的家,家里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对你不好?”
秦桑因为心绪烦乱,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她的人却不知不觉就坐下来,随手拿起那镊子,挑出燕窝里的杂质。却听大少奶奶说:“你们都是新时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个没脚蟹,做不了什么大事,把家里照顾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听她这样说,无端端一阵难过,岔开话,随口问:“我倒从来不知道,大嫂是怎么认识大哥的?”
大少奶奶听她这样问,倒难得地红了脸,想了一想才说道:“那会儿我还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几岁。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见面的。有天下午,我去园子里折梅花,小时候顽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树上去。丫鬟老妈子围了一堆,我却偏不肯下来,结果正在那里闹哄哄的,你大哥走进了,说,妹妹,你快下来吧,可别摔着。那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样……”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满是红晕,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显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52书库推荐浏览: 匪我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