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她挽起一只旅行包,离了家门。
走过许多城市,换了许多工作,见了许多人世沧桑,看得多了,一点点写下来,投给杂志社。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点小小的名气,算是一个作家了。
但职业对于她,不过一样谋生的手段,与当车间的女工,练摊的小贩,没有多少不同。
她写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没有故事。她的生活,还奇怪地空白着。
没有恋人,连朋友也没有。
她从小就是冷漠的,总是整天想着自己的心事,总觉得有什么事qíng曾经发生过,她想要记起来,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闷闷地堵在心里,这样的感觉好不难受。
别人看见她,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怪异。因为特异而被疏远,没有人跟她作伴,虽然有一点寂寞,但她也并不在意。只想早点记起那件事qíng。
生活就这样迷迷茫茫地过着。
她走进这爿古董店,纯属偶然。本来漫无目的,在夜市里逶迤地走,嚣喧在耳边一掠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身边的男男女女,装作不经意地从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时下虽然流行复古,然而这个女子,却像从旧时画中活生生地走出来。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见地走,然后便看见那间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静的灯光,从雕花木门的fèng隙里流泻,像一只手,温柔地召唤,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着,那一扇门,就像在那里等了好久,单等她来。
于是她来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为何来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苏星冲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丽,曾经有杂志的编辑,同为女人,见到她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后来说:“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该是什么样子。”她又说:“为什么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没有人能抵挡你的魅力。”
她却回答:“为什么我要笑呢?”
那时她懒得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现在,她却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见她的笑容。
心里还不免惴惴,那话是不假的么?真的没有人能够抵挡?那这一个男人,真的会上钩吧?
男人回答:“好。”
苏星便终于松了口气,看他失神的样子,先前的担心真是多余。
也不免起了轻视之意,男人真是经不起诱惑,可是这么想着,心里又莫名地涌起一股悲伤。
店的主人,那年轻女子问她:“那么,你要买这只壶?”
苏星点头。
女子轻笑:“可是你连价钱都还没有问过。”
苏星眼睛看着那男人,慢慢地说:“不管多少钱,我都要买。”
女子悠然地说:“其实也不贵,只要三千。”
三千确实不贵,可是苏星并没有带那么多钱。
她刚刚露出一点为难的神qíng,那男人就说:“我带了,我买给你。”
她心里一惊,我买给你,这话好耳熟,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人,也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一样的话。那是在一间玉器店里,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子,没有带足钱,又舍不得放下,他便走过来,这样说道。
那时他一身半旧的青缎,却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只见他眼里的温柔,便意乱qíng迷。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们初次见面,怎么能够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
那人也曾这样说。
苏星更加惊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没有错,人还是那个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经过这么多次的轮回,他一定什么也不记得了,所以这只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远,可以回去取钱。”
他说:“我替你付钱,你再还我,也是一样。”
他毕竟还是不一样了,那时他是不由分说地坚持,苏星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的,便点点头说:“好。”
店的主人把壶仔仔细细地包好,递给苏星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真是一只好壶,小心别打坏了。”
苏星觉得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却捉摸不透,抬头看时,只见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苏星住的地方,只隔两条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着壶,一语不发地走着。
他便在后面,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一次也未曾回头,却看见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见,一忽而又移过来,拖长了,两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时却不是这样。
他们刚走到店子门口,就有他家的马车。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寻常的富家哥儿,却不想是个有资格坐蓝呢高档大车的公卿子弟,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却坦坦dàngdàng地微笑:“来。”
她本不是那样一个没有主张的女子,却只因他这一笑,便失了分寸。
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楼下,四层的旧楼房,惟有二楼上,她住的那一间没有灯光。
第3节:木偶
.2005年06月27日
苏星抬头看看,他便也抬头看看。他仍像一只木偶,线提在她手里。
“我上去拿钱给你。”
他说:“好。”
她没有请他上去,他便在楼下等着。总觉得她无论想做什么,他都会依她,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女子,这样的感觉好没来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间的灯亮了。
过了一会儿,苏星走下楼,手里拿了一只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线衣。
天色很暗,本来是看不清颜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红的衣裳。
苏星把钱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数数?”这一笑妩媚动人,与她一直的冷淡判若两人。
他沉默半晌,摇头:“不用了。”
苏星又嫣然一笑,“那么要是少了的话,你再来找我好了。”
他却不语,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chūn日的季节,桃花开着,玉兰也开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摇。她眼里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摇摆不定。摇摆不定,好像并不十分自信的猎手对着猎物,不知道赌注是否下对了地方,有点莫名的张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许因为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沿着小区的窄路走了。
苏星呆呆地望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来。
这时候,他却又回头,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说:“我叫苏星。”
他点点头,更大声地说:“我叫侯洙。”
苏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苏星。转过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悬在天边,就像一缕清冷的雾气。
苏星站在阳台上,手里捧着那只连理壶。
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得如同一颗珍珠,茶水微微地溢开清香,混在花香里,在侧侧轻寒的chūn风里,手心的温暖一直沁入心里。
只是心里,总有凉凉的一团,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侯洙走到楼下,站住。
他从小路彼端走来时,苏星就看见他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扬脸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视她,目不转睛。
从前也这样子的。
月上梢头的时节,他就来找她。
那时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红人,自住一座小楼,暮色降临,她便坐在楼上。但不肯显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赏月,却又总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径幽暗,几点红灯中留意着,那一个人影有没有来?
他来了,便松口气,却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实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这一个,她不肯,总觉得先招呼了,便会被他看轻似的。
他却也不说话,只在楼下静静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便见他的一双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闪亮。
“gān嘛?”她讪讪地,到底还是她先开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当然,她便忍不住脸热心跳。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的什么都好看。”
心里便一阵窃喜。那时她深信他的话,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挚。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针一样戳在心头,痛不堪言。
“你来gān什么?”她问。
声音一点也不大,可是他却听见了。
“来看看你。”他说。
他的声音也不响,可是她也听见了。
他又问:“我上楼去,行吗?”
她默然良久,说:“你想上来,就上来吧。”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上来,苏星打开房门,却没有打开防盗门。
他也不要求开门,两个人便隔着门说话。
侯洙说:“昨天我回去,还是数了一下你给我的钱,结果发现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经心地说,“那一定是我数错了。你今天是来还钱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屋里的光线亮,楼道里的光线暗,她的脸庞模模糊糊的,却依然美得惊人,就如同雾气笼罩的一支曼陀罗。
他说:“我本来是想来还钱的,可是路上我把钱花了。”
苏星忍不住轻笑:“那你来gān什么?”
侯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明天再来还你,好不好?”
苏星望着他,即便换了人世,那人眼里的执着还是没变,心里便泛起一丝酸楚。
宿命已定。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一定要来?”
侯洙点点头。
她笑了笑,“那你就来吧。”
苏星到裁fèng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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