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那渡口,天刚擦黑,若是平日里还是有船可以摆渡的,只是此刻远远便是瞧见前面积了一大堆的行旅之人,个个都面带焦急之色在那议论纷纷。顾早正自猜测,没一会那车厢帘子便被掀开,瞧见杨昊露了脸道:“我午间过来还是可以摆渡,如今河面竟是已经结了冰,过不去了。”
顾早啊了一声,急忙下车过去查看,果然瞧见那huáng河河面一片都是结了一层白冰,连那渡船都被冻住了。有那心急的行人捡了块大石头朝冰面砸去,冰却是应声而破,众人有摇头叹息,有指天骂娘,只是没奈何都只能等下去了,只盼再过一夜等那冰面结厚了再过。
渡口停渡,只把那岸边的脚店生意给捧个火红。那几家脚店本就窄小,房间自是早没了空,便是那堂屋里也是横七竖八打满了地铺,东一堆西一堆的人和杂货,连个落脚的地都cha不进去,竟都是只能围着火塘子过夜了。顾早回了车边,将那几个正探头探脑的小丫头都按回了车里,这才看向了杨昊,低声道:“莫若也就在大堂里过一夜?只是怕委屈了你……”
杨昊瞧了眼门里那乱糟糟的景象,略略皱了下眉道:“我倒是无碍,只是你怎可以在此过夜?我记得此去往西几里地有个小山庙,还是去那里借宿一夜,余下待明日再说。”
顾早望了眼脚店,又瞧了下车里那几个丫头,终是点了下头,自己复又爬上了车。车夫很快便又赶了车朝西辘轳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是黑了下来,这才听见杨昊在车外说了声“到了”,那车便停了下来。
顾早下了车,借了雪光,瞧见此地是个小山,山脚下果然光秃秃立了座不大的寺院,裹在风雪之中,瞧着竟是有些凄凉破败之气。又瞧向了杨昊,见他已是在拍山门,不一会那门便开了,一个小和尚模样的人探出头来,杨昊对那和尚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又递过去了样什么东西,想来应是银钱了,那和尚便立刻大开了门。
顾早见杨昊转头朝自己点了下头,急忙叫了车上的那几个丫头下来,又让那车夫也一并将车赶了进去停在寺庙的院子里,这才一起进去了。
这庙里因了小,素日里也就这小和尚和他一个师父长期在此,所以空着的屋子还有好几间。那和尚拿了不少钱,态度自是活络得很,殷勤地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又各自给燃上了火炉子,不一会那屋子里便是有了暖意。顾早将柳枣几个带到了其中一间,安置了下来,杨昊和车夫也是各自占了一间。
此时已是有些晚了,顾早瞧着那几个小丫头似是有些腹中饥饿的模样,却是都忍着没说出来,想了下便找到那小和尚问有没吃的东西,小和尚想了下才道:“厨间确是有几样米蔬,女施主若是方便自己去煮了便可。”
顾早问了厨间方向,谢过了那小和尚,瞧他脸似是有些红红地快步低头离去,微微笑了下,便自己拿了个烛火,叫了柳枣一道过来去了那厨间。
厨间里不过就是几个冬笋、萝卜、豆腐什么的,还有些小米。顾早叫柳枣烧起了火,自己动手煮起了饭食。取了两个冬笋剥壳切成滚刀块,将豆腐用盐稍稍卤下,入清水煮去了腐味,焯了下冬笋,这才略略加了些盐重入汤水中煨熟了。又将萝卜去皮切刀入开水煮过,配了几个青菜头和方才的笋汤炒了下也成一盘,瞧见还有几个蘑菇和宽粉条并一些杂菜,便也拿了烩了个口蘑粉条杂菜锅子,又煮了一锅子的红豆小米饭,待闻到了饭香,这才让柳枣去叫了那几个丫头和车夫一并过来吃。突地又想起了那位二爷,怕他嫌这里人多不愿过来一道就食,急忙取了几个小盘子,连那筷箸用开水一一烫过了,这才拨了些菜到小盘里,又盛了一大碗huáng灿灿的小米饭,这才找了个托盘出来,自己端着往那二爷屋里送去。
正文四十二章
顾早进去的时候,看见那人正站在窗前似是望着外面的雪,背影看起来默然一片,也不知在想什么。当下将托盘里的几碟饭菜轻轻放在了桌上,又摆好了筷箸,见他已是转过身来望着自己了,又看了眼桌上的那几碟还腾着热气的饭菜。屋子里火光有些暗淡,顾早也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微微笑着说道:“此间饭蔬甚是简陋,整治不出什么好的东西,饭菜是我自己胡乱烧的,味道只一般。只是碗筷都已烫过,还是gān净的,二爷趁热快用些吧。”说完不过略点了下头便是出去了。
顾早回了厨间,见柳枣几个和车夫正在那里吃饭,都赞着汤味鲜美,赤豆小米饭也香。又听他们说起了白日里那王婆子捧了一包的银钱被丢在雪地里的窘相,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也过去一道略略吃了几口。车夫疲累了一日,饱了口腹便回了自己屋子睡觉去了,顾早瞧柳枣几个也是面有倦色的样子,舀了些锅子里热起来的汤水让洗了下脸脚,便也打发着去睡了,只自己在厨间里还收拾着,差不多忙完了,转过了身正要出去,突地却是瞧见那位杨二爷手上拿了托盘正站在门口瞧着自己,生生是被吓了一跳,顿了下才说道:“二爷用完了放在屋里便可,我正要去收拾的,又何必自己送了过来。”
杨昊方才分明瞧见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却又不愿表露的样子,看着她面上映了那跳跃不定的烛火的光,更是衬得眼睛闪亮,似是要汪出水来,心中那积了一整天的气竟都是一下子消散了去,忍不住说道:“我姓杨名昊,字少旻,你叫我名或字都可。”
顾早似是没有听到,只是接过了他手上的托盘,见上面碗碟里的饭菜竟都是被扫光,连那汤汁也是涓滴不剩了,便顺手放到了灶台上,这才对他复又说道:“二爷,你白日赶路应也是辛苦……”
她话未说完,便已是被杨昊出声打断,听起来那声音里似是又有些不悦的样子:“我姓杨名昊,字少旻。”
顾早心道你这姓名或表字又岂是我能称呼的,真的若这般称呼了,只怕从今便再也撇不清关系了,暗叹了口气,这才望着他改口了说道:“杨二爷,你白日里赶路很是辛苦,这便自去歇息了吧。我再热些汤水,等下便会送去你房里烫下面和脚,躺下应也是舒适些。”
杨昊见她竟是个油盐不进的,那刚刚才下去的一口气便又提在了胸口,半晌才闷闷道:“你方才的菜咸了,我有些口渴,你还是烧壶茶过来吧。”说完了便转身离去。
顾早瞧他方才的样子,恁大的一个人了,说话竟是如负气的孩童般,暗自摇了下头,只是也寻起了茶,翻了半日,才在一个罐子里找到了些散茶。
其时宋人喝茶,都是以团茶为贵,散茶为贱的,只是在此地能找到些散茶,也是运气不错了,瞧着似是绿茶的样子。想起如今这雪未像后世那样遭污染,古人都好用雪水煮茶,取其甘冽之味,之前也隐约似是瞧见这寺庙里种了丛丛的竹子。便取了个gān净的盆子,到了厨间外的一从翠竹之前,从那叶片之上扫了一层的净雪下来,拿了进来放在茶壶里烧开,又淀滤了下,顺手便用惯用的手法泡出了一壶茶,托着再往那杨二爷的屋子里去了,却瞧见他正坐在桌边的烛火前,似是正在等着自己的样子。
顾早按捺住自己的些许不安,脚步轻快地过去了将那壶茶放在了桌上,转身便是要走,却是走不动了,原来那杨昊竟是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
顾早微微有些不悦,正待要说,却已是听见身后他低低地说了一声道:“我全无睡意,你若也是,何妨坐下来与我说下话?你却放心,我再不会冒犯你的。”
顾早一怔,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已是放开了自己的衣袖,正抬眼瞧着自己,眼里竟似有些殷殷期盼的样子,心中一软,那一声“不”字竟硬是说不出口。
杨昊见顾早停了下来,面上终是露出了微微的喜色,勾了条凳子让她坐了下来,这才翻起了两个茶盏,倒了两杯茶水出来,一杯让到了顾早面前,自己也端了杯喝了一口。
那茶水刚入口,他便是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顾早道:“喝着竟是有些不同。”
顾早一顿,这才想了起来时人喝茶,便是那散茶也都是习惯在鼎里煎煮熟了才喝的,她刚才却是一时大意,煮了水之后沸水冲泡出来。想那庙里的茶叶也只是普通货色,他喝起来感觉不惯也是正常,便略略笑了下道:“我从前偶尔听人有提过,煮茶之法,汤yù嫩而不yù老,因汤嫩了茶味才甘,汤老则过苦。所以自己方才胡乱照了煮的,你若不惯,我再拿去煮熟了。”
杨昊哪里舍得让她又跑了去煮茶,再喝了一口,便点头道:“味道确是不错,有些泛甘,你那法子也是可以的。”
顾早自己也喝了一口,想是因了茶叶的缘故,入口涩次,哪里有半分他说的那泛甘,知他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看向他微微一笑。
杨昊刚才都在瞧着顾早喝茶的样子,此刻见她望向了自己,一时竟是有些慌乱,找了个话头便说道:“方才你煮的那蘑菇汤,吃着味道鲜美的很。”
顾早想起他刚才在厨间里还嫌自己的菜煮得咸了讨要茶水喝,此时却是已经改口称赞味道好,也不点破,只是笑道:“菇类味道本就鲜美。我从前的祖母信佛,每逢杀生日都是在庵里过的,我记得小时跟她过去的时候,素席上总有一道香蕈饺子。香蕈汤一大碗先上桌,素馅饺子油炸至苏脆倾入汤中,嗤啦一声,香蕈香气便是四溢,味道奇特,闻着却叫人直流口水,我那时每年缠着要跟祖母过去,很大缘由都是为了这一碗的香蕈饺子呢。”
杨昊瞧她说话之间,面上似是带了回忆般的笑意,眼底里流出一片温柔之色,早瞧得呆了,顾早却是以为他听得入迷,一时那过去的记忆便是不绝而来,便又笑道:“这香蕈又名冬菇,在我瞧来应是菇类里最美味的了,我小时祖母曾砍过一棵椴树用来生发冬菇,竟是不停地生长。祖母采了过来,以茶油炒了,鲜嫩腴美,不可名状,或者用几片腊ròu炒,味道就更香了,若是再有一碗青菜汤,一碟辣腐rǔ,我一会儿就能吃下两碗子的红米饭呢。只是说起味道奇特,却当属一种叫gān巴菌的了,这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踩破的马蜂窝,颜色像半gān的牛粪,当中还夹杂了许多松毛、糙jīng,择起来很费事,便是择出来也是没有成片的,只是像螃蟹小腿ròu粗细的丝丝条,洗净后与肥瘦相间的猪ròu青椒同炒,入口细嚼,保管你半日里说不出话来,那味道,竟是有陈年火腿的香味,油浸白鱼鲞的香味,苏州风jī的香味,南京鸭珍肝的香味,还有松毛那清香的气味。只是祖母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吃过这至美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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