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_尤四姐【完结】(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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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苦笑了下,若不承认又当如何呢?难道说她冒认皇亲么?他点了点头,“是,这位正是成国长公主。”

  孙膺讶然行礼,“不知长公主驾临,令长公主受惊,臣万死。”一面说着,一面抬头审视她,看那jīng致的面容带着怆色,便俯身道,“眼下城中动dàng,长公主回京无处安置,臣命人护送长公主入大内,待见了太后再做定夺。”

  绥军来引领她,她腰里酸痛得厉害,自知恐怕不妙了,回过头来看崔竹筳。他眼里有道不明的一种失望的神色,这时居然不知如何转圜才好,若她真被带进了绥宫,接下去要见便难了。城不破,有绥军重重把守,城破了,便是钺军接手。她的身份与两国息息相关,不管在谁手里,都与他无缘。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与长公主不分离。”

  孙膺有些吃惊,“崔先生这是何故?”

  他索xing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长公主需找太医医治,还请孙将军命人引路。”

  她奋力挣开了他的钳制,“不用劳烦先生,我自己去找孃孃就是了。”她急于脱离他,自然不能让他一同进内城,对孙膺道,“崔先生有大智,孙将军可邀崔先生为军师,请先生出谋划策,共抗钺军。”说完也不回头,掖着肚子便随绥军往嘉合门方向去了。

  她做这个决定,不知道是对是错。自己牵挂着不能放下的亲人,见了她不知会存怎样的心思。她如今只能靠自己了,令她忧心的还有孩子,这一阵阵的骤痛恐怕不是好兆头,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否则这孩子只怕要保不住了。

  她一步一步艰难前行,进了嘉合门上凤山,要走很长的一条御道才能入大内。咬着牙往前,背上恍惚出了一层冷汗。虽然已经立chūn,但天气不见转暖,仍旧与寒冬腊月无异。遇着了夜间的冷气,中衣几乎要结起冰来。终于看见丽正门了,那正门巍峨伫立,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城内的pào火同绥宫没有关系,它依旧是绮丽壮阔的。

  宫中内侍上前迎接,听了原委狠吃一惊,忙躬着腰往大内引,边走边道:“官家与太后在乾和殿内,请长公主随小人前往。”

  毕竟是战中,所有人都惶惶的。钺军攻势极猛,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球,她回身往山下看,城中房屋尽毁,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幕。

  她心头酸楚,看着这陷于水深火热中的家乡,忍不住潸然泪下。内侍见她这样,哀声叹息道:“没用了,大限将至了……”

  像个极可怕的梦,却怎么都醒不过来。那些震天的哭声还有惶骇的尖叫,都不是她可以挽救的。她只有充耳不闻,唯一能施援手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弟弟。

  乾和殿在胭脂廊以南,是绥国皇帝听政的地方。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政务可听了,半月前这皇都基本就已经瘫痪了,内城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来临。

  一直提心吊胆着,真正听见pào火声时居然松了口气。建帝高斐立于殿前,梁冠黑舄,绯衣金带。这身装束从七天前就没有变过,亡国之君的命运如何,不言而喻。虽然他还年轻,但是该结束时,必须要体面地结束。

  他是崇帝唯一活下来的皇子,他登极号令四方,享受了一年的辉煌和鼎盛,开始走向衰败和死亡。绥宫外有将士镇守,保护他是其次,国难降临时,监督他与建安共存亡才是首要。那些都是先帝的人,只对先帝的江山负责,不是对他。所以他很可悲,他被钉在这里了,连做懦夫的机会都没有。

  他处置了后宫的那些嫔妃们,让她们先走一步,免得活着遭人凌rǔ。自己在广袤的天街上踱步,隔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纷飞的火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壮烈姿态坠落,皇城不在she程内,看着竟别有一番滋味。他叹了口气,复低头踱步。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数过金砖的数量,纵向六十六块,横向是九十九块还是一百零八块,他已经记不清了。

  “一、二、三、四、五……”他轻声数着,从东侧开始。数到十三的时候听见内侍唤他,他心头一跳,料想是城门被撞开,五十万钺军攻进来了。可是转过头看,来人有两个,一个huáng门打扮,一个是厮儿打扮。他顿了顿,缓慢上前两步,“怎么?”

  内侍拱手行礼,“回禀官家,成国长公主求见。”

  “什么?”他没听清,“哪国长公主?”

  也许他连她的封号都忘了,也是,受封不过三日她就被送出了建安,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秾华上前一步,“妾与官家请安。”

  他茫然哦了声,突然瞠大了眼睛,“阿姊?”一面说着,一面倒退了两步,大声往身后传话,“孃孃,阿姊回来了。”

  郭太后闻言从殿内急急走出来,待到天街上,见高斐已经把秾华牵上台阶来了。她站在那里晃了晃,“秾儿……”

  眼泪蒙住了秾华的双眼,她上前叫孃孃,可是乏累至极,膝盖一软,便崴身跌倒下来。

  ☆、第83章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回到五岁那年,满园芳菲正盛。她捧着书卷,在湖边的青石上坐着,听爹爹讲故事。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yínyín,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爹爹的声音极好听,温软的,如淙淙涌泉。她那时幼小,不解其中意,问爹爹,“信中的话是什么意思?”

  爹爹低头看她,眼里含着悲伤,“其雨yínyín,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

  她听后半天没有说话,爹爹的袍袖被风chuī拂,拂过她的手背,有淡淡的香气。她莫名觉得很难过,气哽得哭起来。

  爹爹很讶异,将她抱在怀里,问怎么了?她伏在爹爹肩头说:“何氏可怜,她与韩凭是夫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爹爹怅然叹息,“畏天道,畏王权。有时侯爱qíng敌不过权利,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说着含笑抚她丱发,“我秾儿有真xingqíng,将来必可觅得良配。要记住爹爹的话,女人不可贪恋权势,纵然良人是霸主,亦要不忘初心。”

  她还太小,似懂非懂,但是心里有自己的想法,“要爹爹这样的良人,爹爹对秾儿最好。”

  爹爹只是笑,俊秀的面容,只因常常蹙眉,眉间有了浅浅的纹路。但是笑起来极好看,像三月融融的日光。听了她的话缓缓摇头,“像爹爹这样的并不好,要找个可以保护妻儿的,倘或能远离名利,那就是大圆满了。”

  她靠在爹爹肩上,过了很久才又追问韩凭与其妻的结局,爹爹说:“韩凭被王处死,何氏yīn腐其衣,与王登台的时候纵身跃了下去。左右揽衣不得,坠台而死。何氏在衣袋上留有遗书,请求与韩凭合葬,王没有答应,令人埋之,使她与韩凭的坟冢相望。”

  她含着泪,五岁的小儿也懂得人世间的辛酸了,“后来呢?就一直这样咫尺天涯么?”

  爹爹说:“坟茔不可移,王曰:‘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于是当夜有两棵梓木生于坟茔两端,十日便长得合抱粗,根jiāo于下,枝错于上。树顶还栖了一对鸳鸯,日夜jiāo颈悲鸣,其状可哀。”

  “鸳鸯是韩凭夫妇变成的么?”

  爹爹说是,“生不能在一起,死后得以团聚,也是幸事。”

  秾华虽然懵懂,但是读得懂爹爹的伤痛,“孃孃在地下,也希望爹爹好好的。”

  爹爹凄然南望,喃喃应着:“是啊,一定是这样。”

  凤山在南方,凤山上有她未死的孃孃。

  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她卧在chuáng上,外面轰鸣声不断。郭太后和高斐站在她chuáng前,见她醒了,低声道:“大内只剩一位太医了,刚才来看过,说你怀了身孕。”

  她有点慌,仔细判断他们的表qíng,然后说是,“孩子还在么?”

  郭太后点了点头,“暂且还在,但是能不能留下,说不准……这个消息,殷重元知道么?”

  她该说实话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便摇头说:“不知道。在他起兵前就已经将我废了,贬入瑶华宫为道,孃孃听说了么?”

  钺国自然有绥国的探子,大致的qíng况也传回来了。钺太子没死,试图夺位,其间发生很多纠葛,导致她被打入冷宫,乃至被废。

  她面有愧色,嗫嚅道:“我没能杀了殷重元,有负孃孃所托。禁庭中几次三番出纰漏,他早已经不信任我了。当初封我为后,只是为了以我为由,伺机向绥国兴兵。一旦大战开启,我没有了利用价值,被他扫出了禁中。”

  “这么说来,殷重元对阿姊是毫无感qíng了?”高斐看了她一眼,“那阿姊的孩子……”

  她心里纠结不已,官家无子,就算她将他们间的关系描摹得多紧张,只要孩子是他的,就足以成为拿捏官家的把柄。她相信两国开战后,绥国的密探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因此后来发生的事,他们未必知道。

  她徐徐长出一口气,“我在建安时有位老师,我和亲,他也一同入了大钺。后来我遭遇了那些坎坷,先生对我不离不弃……”

  这谎话说得十分尴尬,自己先红了脸。

  高斐辩她神色,蹙眉道:“可我听说汴梁城外,阿姊手刃了崔先生,既然崔先生对阿姊qíng深意重,阿姊为什么要杀他?”

  她心里有些忐忑,忖了忖道:“那是金蝉脱壳之计,崔先生并没有死。今日我回建安来,就是崔先生护送的。先前在望仙桥下被孙将军的部下拿住了,我入皇城,崔先生跟随孙将军共议退敌之计去了。”

  高斐有些失望的样子,外面轰然又一声,震得宫苑颤动。他垂着两手道:“城快破了,阿姊现在回来无异于自寻死路。可惜进城容易出城难,阿姊何必把自己的生死同我们绑在一起呢!”

  她没有说透彻,如果现在就表明自己可以求官家留他们xing命,他们必定知道她和官家余qíng未了。所以还是沉默,等钺军抓住他们,即便被关押起来,见到官家就没事了。

  郭太后也万分惋惜的样子,“你不应该回来的,既然有个深爱你的男人,一起离开中原,到外邦去多好。绥国江山摇摇yù坠,现在我们这些人还不如城中的普通百姓。百姓尚可以活命,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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