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_尤四姐【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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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才没几天,就要劝丈夫去别人阁中过夜,皇后这份差事果然不好当。所幸她本来就意兴阑珊,所以尽可以很大度,应道:“昨天梁娘子来我殿里,我也和她说起过,请她稍安勿躁。过一会儿我去福宁宫,若是官家在,今日便同他说吧!”

  太后笑着颔首,“皇后大度,是禁中女子的福气。我想皇后心里应该也有些委屈,怨孃孃太xing急,初二你才和官家大婚,初六便让你把他推到别人房中去。”

  秾华忙道:“我并没有怨怪孃孃的意思,官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官家,是这禁庭所有娘子的官家。我虽年轻,大事上却也不糊涂。只是我谏言,怕官家未必肯听,究竟愿不愿意御幸,还得依官家自己的意思。”

  太后靠着榻围子,慢慢拍打着膝头说:“这我知道,不会因为他不去别人阁里而迁怒你。我是他母亲,从他十六岁起就日日在cao心这件事,花了七年,还不是油盐不进!总不能你一来,把责任全推给你,那我这做婆母的也太不通了。我是说,你能劝则劝,官家若听最好,若是不听,你就莫管他人瓦上霜,先图自己要紧。”

  秾华眼前一黑,反正太后不得皇孙不罢休。人多机会便多,实在发展不起来,有她至少是条退路。

  太后当然有苦衷,自己急不算,还要承受来自朝臣的重压。大钺皇嗣不兴,官家是贤明的君主,然而至今膝下无子,这样下去大宝岂不是要旁落?收个养子养在身边,终究不是自己骨血,几代之后,不知大钺姓谁的姓呢!

  太后无奈笑了笑,“我是病急乱投医,还望你体谅则个。目下你和官家正值燕尔新婚,多多走动,千万不能凉下来。头三天我可以qiáng行把你们关在一起,以后不能故技重施,要惹人笑话的,所以靠你自己。皇后是懂事的孩子,将来生了储君克承大统,地位便愈发稳固,你懂我的意思么?”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转头吩咐徐尚宫,“圣人xing善,初登后位,你要仔细留意,时刻提点,别叫娘子们乱了规矩。再传口谕,命太医局初一十五入涌金殿请脉。圣人身qiáng体健,是官家之福,也是我大钺之福。”

  徐尚宫俯首领命,秾华心里明白太医请脉的意思,起身福了福,红着脸说:“孃孃的话我记在心上了,今后一定多去福宁宫走动,请孃孃放心。”

  太后点头道好,“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料官家在殿里,你去吧。别耽搁太久,我先过花园,同娘子们说说话。”

  秾华辞出来,福宁宫离宝慈宫很近,两宫在同一条横向的线上。不过福宁宫正殿略比宝慈宫超前些,从后西门进入,便可看见宽阔的丹墀。正殿殿门dòng开,两掖侍立huáng门,一派煌煌气象。

  宫中押班见她来了,匆匆上前揖手,“与圣人见礼。后殿的冠服臣等已经筹备好了,只等圣人下令便开箱。”

  秾华提裙上丹陛,问:“官家何在?”

  押班道:“官家刚从文德殿回来,国子祭酒进献了一本印册,甚得官家欢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圣人请稍待,容臣入内通传。”

  今上面前谁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亲近,连贴身的内官都侯在门外。秾华进门来,拿眼睛询问押班,押班往东边的阁内指了指。她微颔首,裣衽站在槛外等候,只听押班入内低低叫了声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圣人奉太后慈命来为官家晒龙袍。”再细细听,他嗯了一声,便无下文了。

  相处三天,多少也窥出些端倪来,他是那种从来不懂得主动的人,有时甚至你进一步他退两步。如果傻等,只怕永远也等不来机会,须得她先起个头。也许他会觉得不耐烦,但是渐渐成了习惯,哪怕再防备,总有松懈的时候。

  她挽着画帛回身吩咐,“你们先过柔仪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随后就来。”

  众人沉默行礼,却行退出了福宁殿。

  龙凤落地罩后面支了一张屏风,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张打磨过的巨大牛皮。皮子韧xing好,绷得极紧,呈半透明。对面一排槛窗开着,有光从外面照过来,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今上侧坐的身影。

  他燕居时不戴冠,随意束发导玉簪,发迹磊落,鬓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圆领大袖的罗衣,斜倚凭几,姿态闲适舒展。秾华脸上堆砌出微笑来,绕过屏风,暖暖叫了声官家,“你在忙么?”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不过看样子不像要发怒。时照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捻动手指,她留意了下,并不见有什么反常,便壮了胆子挨到他坐榻旁。

  探头看,那帖上章子形状各异,字体迥然,收集了古今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细分辨,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有些斑驳了,只从中认出几个来。比方陆机、谢安、欧阳询。

  她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印帖,没有妥为收藏,再过几年就毁了。”

  今上终于抬起眼,依旧带着沉郁,略扫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里,就要想办法补救起来。”

  她唔了声,又挨近点儿,“做拓片么?好些认不全了,还怎么补救?”一根纤纤手指点在一枚半残的yīn刻上,“只剩下隐约的几笔了,你能猜出来是谁的印?”

  他不答,提笔在白折上勾画,笔尖游走,勾出个篆体的孙过庭。

  秾华上下比对,果真和残余的痕迹合得上,便啧啧赞叹道:“官家学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大概不屑同她谈论这么高深的学问,不声不响把帖收起来,装进了木匣子里。她也不气馁,继续攀搭道:“我要去柔仪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说晒龙袍时官家也需在场,图个好口彩。你就在边上看着我,尚宫们把话传到孃孃耳朵里,她老人家会很高兴的。”

  他听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松动,站起身,把那木匣搁到了一旁。

  “孃孃说在花园设了宴,禁内娘子们悉数都到,请官家一同前往。”她转出去,隔着屏风招招手,“官家来。”

  她笑的时候眼角微扬,那样由衷快乐的表qíng出现在皇后脸上,似乎有极大的可信度。如果一个人不是那么乏味平庸,即便怀着另一种目的,也可以一面让人防备,一面又让人生出有待观察的错觉来。

  今上负手踱出去,太阳渐高,光线qiáng烈。湛蓝的天幕上流云浮动,六月初六,风和日丽。

  ☆、第16章

  柔仪殿前的空地上早就用竹枝搭起了架子,晒龙袍只是个笼统的说法,大钺礼仪之邦,皇帝的服装jīng细分为很多种。譬如衮冕、通天冠、绛纱袍、履袍、衫袍、窄袍,每一种都有专门的礼制,严格规定哪种场合穿着。

  衣箱数量很庞大,十几个小huáng门依次把木盖搬开,居然让人联想起武后的那句“开箱验取石榴裙”。簇新的衫袍源源不断运送出来,因为箱中事先放置了瑞脑,迎风一抖便有一股郁郁的香气。

  皇后晾衣,晾得一本正经。拎起两肩逐件打开,今上身量高,衣裳也长,需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才不至于让下摆垂委于地。拿竹枝从两袖穿过去,一件件小心翼翼架好,初略数数有二十来套。千针万线汇聚出繁琐的纹饰,日光照耀下,云龙黼黻跃出万点金芒。

  以前后宫无后,每逢天贶节就推举品级最高的人来主持。连着三年都是贤妃,只记得是御史中丞的女儿,他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太清。他自小就是这样,一旦留心一个人或一件事,到死都忘不掉。但若是不感兴趣,集中不了注意力,即便一天数遍的重复,也可以奇异的毫无印象。

  夏日晒衣,有风乍起,chuī动了她发间宝带,高高飞舞起来。衣是素色,丝绦却是朱红挑金,仿佛稚嫩的脸上落了梅花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他避立在旁静静看着,看她发现一件窄袍上有多余的线缕,低下头,把嘴唇凑了上去。

  他转身迈进殿里,日头正旸,逐渐有热làng翻卷到廊下,站久了心浮气躁。在竹榻上坐了会儿,手指刮过青竹篾排成的榻面,下意识朝窗外看,扬声道:“来人。”

  供奉官入内行礼,他略抬了抬手,“传皇后进殿来罢。”

  供奉官领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她把手里的法冠jiāo给边上的huáng门,提裙上了台阶。

  “张罗得差不多了。”她缓缓走来,并不靠近,隔三步远停下脚步,“官家唤我么?”

  他带了点挑剔的口气,“皇后只需做做样子,剩下的吩咐huáng门办就是了,用不着事必躬亲。”

  她听了一笑,欠身在玫瑰椅里坐下,“官家的衣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内的事。这里忙完了,略歇一会儿就走吧,别让孃孃等急了。”言罢想起太后的叮嘱,让她游说他雨露均沾的,便试探唤他,“官家……”

  她叫官家和别人不同,有种糯软的味道。像蜜煎局送来的磴砂团子,咬一口虽不达馅儿,但却粘牙,可以拖出去好远。

  他抬了眼,“什么?”

  她在椅上正了正身子,似乎不大好开口,犹豫了很久才说:“梁娘子和臣妾同天进宫,同天册封,官家还记得么?刚才我去宝慈宫,孃孃同我说了好些话,yù让我劝谏官家去宜圣阁……”她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手指勾勾缠缠绕那裙带,低迷道,“宫里这么多娘子都盼着官家,官家若有闲暇,不妨去她们阁中坐坐。你机务忙么,娘子们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劝男人御幸后宫,对她来说实在有点滑稽。他的脾气阖宫都知道,要是听人劝,也不必太后费那么大的劲了。不过尴尬归尴尬,提还是要提一提的,显得她这个皇后当得宽仁。至于去是不去,那就不归她管了。她眼下要盘算的是怎么和他提崔竹筳的事,只是又不敢确定到底该不该自己先招认。若他早就知道,也许觉得她不耍心机,还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岂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么!

  她觑他一觑,他把目光挪到了别处,“皇后都还没承幸,何尝轮得到她们。”

  他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秾华要不是听得真切,一闪神可能就错过了。她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脸上红云霎时升腾起来,以chuī枯拉朽之势扩撒进了领口。

  今上闲闲转过头来,“皇后怎么不说话?”

  秾华两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抠得关节发疼。同他jiāo战必须有qiáng大的内心,被他两句话撩拨得方寸大乱,以后哪里还有招架之力?装蒜么,其实她也会。于是眼波流转,嗔道:“官家叫我说什么?孃孃的意思是,官家若不愿御幸其他妃嫔,便常到臣妾殿里走动。那日和官家分手时,臣妾曾央求官家来看我,可盼来盼去,都不见你到涌金殿来。今日是天贶节,朝中又闲来无事,臣妾略备薄酒款待官家,官家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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