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_尤四姐【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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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三年没有来这里了,今天是托了皇后的福。”他喃喃道。

  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好多,“官家是该出来走走的,政务一辈子忙不完,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他没有回身,嘴角挑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皇后昨日说要采菱的。”

  她啊了声,“是是,采菱……咱们何时去?”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方转身回座上,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皇后的xing子就是太急了,宫中生存,急是大忌,不过我却容得你这个脾气,真是奇怪。”

  他有时那种暧昧不明的话很让人头痛,她侧目望他,突然想起昨晚qíng景,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勉qiáng笑道:“官家恩典,臣妾感激不尽。也不知怎么,在官家面前倒不像太后面前那样拘谨。听我rǔ娘说,女子出阁后,最亲的人莫过于丈夫了,现在想想很有道理。”她把酒盏往他手边递了递,“官家吃得极少,不喜欢么?再喝一杯吧!”

  他垂眼看,那荷叶盏里的佳酿能倒映出他的脸。他伸手去触,两指捏着端起来。再望她,她嘴角含笑,连眼睛里都灌满了蜜。

  多好多生动的一张脸!他把酒盏贴在唇上,然而顿住了,犹豫了下,还是放回了桌上。

  “我要替皇后摇橹,喝多了难免误事。”

  她想了想,莞尔道好,“那官家回环山馆小憩,过了晌午咱们再去不迟。”

  他点头,吩咐颜都知备下小艇,略在跨云亭坐了会儿,便携她回万松岭了。

  凤池在倚翠楼以西,过了环山馆前的一条石拱桥就是。那池子和雁池遥遥相望,都是弯形,水面很宽,盛夏时节莲荷婷婷,白鹭四起。若真有神仙授予出世方,大概也敌不过在那景色中徜徉罢!

  歇到申正,她来寻他。戴了顶斗笠,头发只拿一根丝绦束着,直垂到臀下。手里举了跟竹竿,据说是打莲蓬用的,轻声唱道:“你可吃蛤蟆,吃么我去抓。你可吃莲蓬,吃么我去掐……”

  他那时还未起身,听见了睁开眼问:“你知道这首歌么?”

  她说不知道,“就是大婚那晚听你唱的,后来总在想,什么古怪的词儿,官家怎么会唱这样的歌。是不是我睡迷了,做的一个梦。”她招了招手,“不要计较那些了,官家快起来,咱们去采红菱,掐莲蓬呀。”

  出门时天已经有些yīn了,太阳没了踪迹,山林间有风chuī过,湖面上涟漪阵阵。

  采菱的船为了便于在荷叶间穿行,船体都不大。窄窄的小舢板,仅供两个人乘坐。今上在船头撑篙,秾华坐在船尾。荷叶刮过两侧的船舷,沙沙一片热烈的声响。

  她鲜少有机会到水上游玩,说采红菱,并不是为吃,主要还是讲究采的过程。那菱角是长于水中,碧清的菱叶密密匝匝,在水面上铺成厚厚的绿毡。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季节,间或有初绽的菱花,小小的,白洁可爱。

  一路来,已经勾了不少莲蓬,装满半个竹篓子。官家船撑得很稳,她坐在舱内探手摘菱角,幼嫩的红菱颜色鲜艳,不像一般米菱两角弯曲,它是四面出角,乍看很奇怪。官家有一套说法,等长成了老菱,那多余的两角便慢慢缩回去了。老菱个头很大,像水牛的角,要吃它不简单,得用刀从中间剁开。

  菱角不喜深水,基本都浮在水面上,捞起一根藤,轻易能摘好几个。她掂掂篓子,很有些份量。摘得太多吃不完就糟蹋了,便向今上道:“够了,回去剥了壳,给官家做羹吃。”

  他听了调转船头,没有答话。她依旧是很快乐的样子,摘了朵荷花在手里盘弄,轻轻哼着歌,是他们吴越一带的小调。天上飒飒下起了小雨,细得牛芒一样,她把斗笠正了正,再看周围,离成丛的荷叶和菱藤越来越远,也离河岸越来越远,舢板往一片开阔的水域划过去。

  她咦了声,“这是要去哪里?”

  他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脸。她有点着急了,转头回望,chūn渥还在堤案上等着,起先身形清晰,后来远了,隔着云雾愈发渺茫了。

  湖的中心湿气比别处都重,渐渐都是迷雾,除了他,看不见半个人影。她害怕起来,仓惶道:“官家,你划错方向了,环山馆在那边,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的竹篙撑点,搅起一片水声。雨依旧细密,簌簌落在斗笠上。她那时太慌张,慌得忘了乘船的忌讳,居然站起来试图去拉他。结果舢板不稳,人失了重心,一下便跌进了水里。

  她不识水xing,连呛两口,连声音都发不出。本能地挣扎。混乱间看见他站在船上,沉静的脸庞,沉静的眉眼。她向他求助,张嘴要叫官家,可是咽进了更多的水。

  他没有伸援手,她甚至看到他唇角讥诮的笑。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她想起chūn渥和她说起过的,他的伴读周衙内,也是在他面前落水,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她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挣了好久,挣到jīng疲力尽,失望后终于放弃了。这样其实也好,死了可以回到爹爹身边,可以再见到云观,比活着qiáng多了。

  坠向湖底前的那刻,她透过粼粼的水波向上看,他站在那里,只余一个扭曲的剪影。水中婆娑的长发遮挡住她的视线,渐渐将她拽进了黑暗里。

  ☆、第24章

  先帝病重时,睿思殿的日讲并没有间断,太子还朝,一切便jiāo由太子主持。彼时已经有言官谏言,肃王势大,太子当削其权。太子很犹豫,多次表示“大哥是吾手足,军政暂由肃王代管,吾无忧思”。

  替别人当家,其实不是什么好事,要么还政,要么huáng袍加身,没有折中的办法。八团练来时探过他的口气,“大哥劳心多年,岂能将到手的ròu放进他人的碗里。”

  他心里也算计,其实有些摇摆,最后还是决定将兵权送回太子手里。

  东宫的景色永远比端礼阁好,院中栽一颗梨树,四五月的时节花都开遍了,站在树下,一阵风拂过,恍惚便迎来一场漫天的花雨。他带着兵符在梨树下静候,那时太子正同大学士议政,高品上前施了一礼,请他至阁中稍待。他在窗前落座,推窗向外看,见小huáng门托着书信匆匆从中路上走过,便问:“二哥①还与绥国有书信往来么?”

  高品叫颜回,与他阁中押班有深jiāo。顺势望一眼,笑道:“太子在建安有一位红颜知己,回汴梁两月余,隔天便有一封书信。”

  他不置可否,倚着扶手捧茶细品。颜高品又道:“据闻是建安城中人,比太子小三岁,年方十三。太子阁中有画像悬挂,臣有幸看过,果真是倾国倾城貌。听太子与安康郡王说起,待明年小娘子年满十四,便回禀官家知晓,要迎来做王妃。”

  “二哥与安康郡王jiāoqíng颇深啊。”他抬眼看他,托着茶盏问,“还说过些什么?”

  颜高品回身看外间,没有闲人来往,便道:“太子那日招郡王共饮,曾谈起诸王封号,宗室皆以封地为号,说到殿下时……”他讪讪摸了摸鼻子,“郡王说官家迟迟未给殿下封地,就是等太子日后处置的。他日太子登基,殿下的封号头一个要换。至于换成什么,请太子自行斟酌。汴梁周边有小城,都仙或是陈留……也无不可。”

  他脑中茫茫一片,“都仙、陈留……”那些都是人口不足万的地方,古来就没听说过亲王有这样的封邑,真要颁布了诏命,可称得上奇耻大rǔ了。

  颜高品往前迈了半步,“殿下……当慎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太子怎么说?”

  颜高品缓缓摇头,“太子但笑不语。”

  这时有huáng门来通传,太子请殿下殿中说话。他站起身,手里茶盏随便一撂,茶水泼出来,泼得满几尽是。

  太子在绥国多年,写得一手好字,他进门时正伏案疾书,手旁摊着两张梅花笺,上面是女子工整秀丽的蝇头小楷。见他来了抬头一笑,温润如玉的脸,可比三月chūn光。拿笔杆点了点道:“大哥坐,稍待我一会儿,快写完了。”

  他坐下望过去,太子笔迹遒美健秀,入木三分,便道:“二哥师从隋劻,隋相公飞白是一绝,改日邀上几位直学,咱们切磋切磋。”

  太子也是敷衍,连头都没抬,只说好,“我听闻大哥笔法传神,一本《远宦帖》临得与真迹丝毫不差,连爹爹都大加赞赏。我回大钺后一直不得闲,过两日正好士大夫们有一场清谈,到时候我定要向大哥讨教……大哥今日来,有事么?”

  他唔了声,“没什么要紧的,是关于禁榷②之事。爹爹患病前限定半年,如今期限到了,当不当解,要请太子定夺。”

  后来……还是背离了此行的初衷。他终于不用违心地jiāo出兵权,去做那可笑的陈留王、都仙王了。逆势而行,得来却又易如反掌。

  窗扉dòng开,雾气扩散,混沌地包裹住人,连抬手都显得费力。身后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怎么样了?”

  颜回趋步上前道:“又吐了两口水,现在已经清醒了,官家可要过去看看?”

  他没有挪动,“闹么?”

  颜回道:“闹是不闹,就是受了惊吓,jīng神不大好。官家还是宽慰两句罢,不论如何,圣人总是皇后。”

  他低下头,盯着足上鞋履看了好久,半晌才道:“受些教训才长记xing。”

  颜回嗫嚅了下,知道这时候不应当多话,便沉默下来。

  倚翠楼四围有竹林合抱,门前高挂灯笼,堪堪照亮石子铺就的小径。他从环山馆过去,门扉半开着,没让人上里面通传,进门就听见她低低的啜泣,“我想回绥国。”

  他在帘外站定了,看不见她的脸,只有苗内人坐在她chuáng前,宽慰道:“都过去了,所幸没什么事。这是个意外,不要声张的好。还有不能再说回绥国了,怎么回去呢,你已经是大钺的皇后了。”

  她长长叹息,“我知道,有点后怕罢了。我以为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还能活命。”

  苗内人道:“官家救了你,是不幸中之大幸。你好好将养身子,过两天就好起来了。”

  “官家……”她轻轻哼笑一声,“官家真是个好人。”

  他没有再逗留,转身离开了。

  chūn渥关上窗户,从间隙里看今上人影杳杳了,回头道:“走了。”

  她撑起身,倚着围子说:“他是给我警告,我知道。或许被他察觉了什么,他对我一向有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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