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脸上黯淡下来,皱着眉头道,“这孩子可怜见儿的,我前儿梦见他一回,说那头缺吃少喝,捎去的东西收不着。yīn间的老鬼挤兑他是枉死,又看他小,都欺负他。我醒来后哭了半宿,叫人准备几个大包袱,等落了葬再烧给他。另外在臣工里头寻摸寻摸,看哪家有殁了的姑娘没作配的,给他结门yīn亲,兴许就能好些了。”
皇帝对鬼神的东西一直将信将疑,听皇后这番描述也难免哀凄,一时萎顿下去,“你瞧着办就是了,朕这里公务忙,照应不到那许多。”
贵妃有点耐不住,皇帝回京,三阿哥的死因必定要追查到底的。他不在,兴许还能打探到点消息。如今他亲自督办,外头什么qíng况,什么进展,她身在内廷一概不知。害了人命,没有不心虚的。她面上装镇定,心里天天绷着弦。有时候也宽慰自己,娘家的哥子接着她的口信,据说是已经把那太监灭了口。死无对证的事儿,就算查出些头绪,没有人出来指认,她的地位还是很牢靠的。毕竟有四阿哥,好赖孩子在,加上这些年的qíng分,即便有了端倪,她不承认,皇帝也不能随意动摇她的根基。
“赶明儿让人传话,吩咐打上四十九天的醮,洗清了罪业也就好了。”贵妃道,这话题实在瘆得慌,赶紧换了方向,“这阵子宫里愁云惨雾,大伙儿都舒坦不起来。过两天是主子的万寿,我着内务府张罗,热热闹闹的办一场,也好借着喜兴劲儿把先头的晦气打扫gān净,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调转视线,目光冷冷的,把她瞧得遍体生寒,“难为你想得周全,三阿哥才薨,朕也没那兴致大肆cao办。”素以坐在下首,窝在圈椅里,垂着眼睫,一副昏昏yù睡的样子。他叫了一声,“礼贵人,怎么瞧着jīng神头不济?又饿了?”
她抬起眼来,飞快瞧了瞧密贵妃,兴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回主子话,奴才如今结实,比做宫女那会儿还扛饿呢!这事儿主子您得好好夸夸贵主儿,要不是她,我吃得过了头,您回来,我八成臃肿得面目全非了。多谢贵主儿每天两顿全素筵招待我,也是的,三阿哥才薨,大鱼大ròu我心里不落忍。贵主儿可成全了我的仁义了,给我送碟子鱼条,恶心得我一天没吃下饭。贵主儿用心良苦,怕孩子长得太大,将来不好生养。我对贵主儿的感激真千言万语难表其万一,贵主儿一定是瞧着我和琼珠共事过才这么照应我。”她啧啧咂嘴,抽出帕子来掖眼睛,“贵主儿宅心仁厚,主子您不赏她,奴才死也不瞑目。”
“胡说么!口没遮拦!”皇帝嗑托一声把杯子摆在炕几上,被她这通指鹿为马的把戏闹得背上生凉。拧着眉下地踱步,背手在地心旋磨,波斯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只有他手里盘弄的手串,发出玉石之间相互挤压的脆响。他仰脖子看殿顶的藻井,似有些茫茫的喟叹,“朕子息艰难啊……自打开衙建府起,育有四子二女。眼下又走了个三阿哥,也亏得礼贵人这儿有了喜信儿,叫朕心里稍感安慰。”他踱到密贵妃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里不见喜怒,缓声道,“朕问你,你明知她有了身孕,还处处克扣她,为的是什么?瞧不得她生阿哥,要让朕子孙凋零,是不是?”
他没有疾言厉色,但是这样缓慢的语调叫人害怕。密贵妃吓白了脸,惶然站起来,怯声怯气道,“主子误会奴才了,只因为上月出了三阿哥的事儿,奴才自觉辜负了主子娘娘的嘱托,后头宫务管得要比寻常严十倍,不敢掉以轻心,免得再出什么差池。奴才是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关于庆寿堂的供应,也没特意嘱咐。主子您知道的,害三阿哥送了命的点心是礼贵人亲手给的,她这里头的嫌疑忒大,在庆寿堂不过禁足,按着规矩应当进宗人府大牢入监才是。”说着狠狠剜了素以一眼,“她这样罪责,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能饶了她。庆寿堂虽在内廷,那时候已经划到宗人府的管辖下去了。外头一圈粘杆处拜唐阿1看守,咱们内廷的人没有特许不得入内,奴才有劲儿也使不上不是!所以她在吃口上委屈是有这事儿。”嗓子低下来,颇轻慢的嗫嚅了句,“原本就是牢饭,还指望金莼玉粒不成!”
最后一句果然引得皇帝勃然大怒了,拍桌子道,“宗人府内务府没定案,谁敢说下毒的就是她?叫她吃牢饭?她肚子里怀着皇嗣!你嘀咕什么?朕还没问你的失职之罪,朕出去两个月出了这么多幺蛾子,你管的一手好家务!宫里居然有人敢下毒,打先祖南苑封王起就没有过的,到了朕这一辈里出妖怪,连这种事都敢搬上台面来了,多少人拿朕当笑话看!你既然主持宫务,孰轻孰重可分得清?损失一位阿哥,虽不是你生的,你心里痛不痛?”他指着素以的肚子,“里头还有一个,亏得随他额涅耐摔打,否则这会子早成一捧血了。你要是贤良就该护着,你呢?打雀牌,养鹦哥儿,你有脸说你忙?”
屋里女人们没见过皇帝发这么大的火,早吓瘫了,一个个趴在地上簌簌打颤。密贵妃呆呆看着他,原来他已经打听清了她这半个月来的动静,真真让她又是心惊又是胆寒。她气冲上来,梗着脖子道,“奴才是贵妃的位分,上头还有皇后,万岁爷怎么不问她?果然多做多错,不做不错么?整日间cao持那些琐碎,何尝听见您一声赞?做对了是应当,做错了却要落一身的埋怨,我这又是何苦来!”
她觉得扫脸透了,在宫里好歹是一人之下,他顾及她的体面了吗?连素以都知道护短不在人前责备底下人,她为他生儿育女,最后得他这通呲达,凭什么?皇后占着茅坑不拉屎,她坐享尊荣,叫自己来当牛做马。要不是忌讳天威难犯,她真想问问万岁爷到底是眼瞎了还是心盲了。这些年来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朝堂上待臣工还讲究个中庸呢,怎么对待她倒像十世里的仇人?这是不知道下毒的是她,要知道了,这会子该把她凌迟处死了吧!
贵妃在皇帝眼里从来不重要,这是实话。她的所作所为不出格,有些能带过的他也不计较,都由她去了。只是慢待素以这一宗叫他怒火烧心,就像他在庆寿堂里说的那样,素以吃亏比他自己吃亏还让他难以忍受。加上三阿哥的早殇,他愈发看重素以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母子对于他意义不同于别个,以前后宫的滕御他不需要cao心,把她们圈养在宫里,供她们吃喝,给她们荣华就成。素以不是,她歪脖儿冲他傻笑一下,都能激发出他保护妻小的使命感。所以贵妃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就是在他如临大敌时挑战他的权威。
何况她真的如她自诩的那般冠冕堂皇吗?送食盒的太监鸟尽弓藏,死在了保定府郊外的林子里。这条线是断了,但是三阿哥吃剩的两个点心背面,隐约看得出蒸笼底盘上嵌进去的“昌”字。宫里御制不会出现这种qíng况,所以那碟点心肯定是外头进来的。四九城里带昌字的茶馆酒楼点心铺子有多少家,慎刑司已经派人出去查了。宫里能进出采买的只有造办处,一旦查到点心是哪家卖出的,造办处里逮人,比全紫禁城排查太监可容易多了。到时候顺藤摸瓜,未必找不出幕后黑手来。
皇帝年少时就开始办案,有些人天生有这方面的本事。他只要听人叙述案子,心里大致就能有成算。内闱之中谁和造办处接触最多,谁又能让那些油耗子听从调遣?贵妃真的和这件事一点牵扯也没有吗?
只可惜缺乏证据指证,她毕竟是他册封的贵妃,单凭揣测扣大帽子,她也不能服。皇帝定下心来点了点头,“既然你诸多怨言,那就好生歇着,往后宫务不要cha手了。”踅身对皇后道,“你身子不好,朕给你拨两个帮手。寻常事让淑妃和礼贵人帮着料理,大事上头还是由你做主,你瞧这样好不好?”
又是礼贵人!密贵妃气得五官要移位,一个下等宫妃居然轻而易举把她架空了。她苦心经营了这些年,因为少给她几个菜,最后三言两语就被皇帝撂了牌名么?她苦笑起来,天家果真是最无qíng的,帝王薄幸,她终于见识到了。
皇帝扫眼看众人脸色,“还有一桩事要同你们说。礼贵人在长chūn宫夹道里接了食盒的事儿没人作证不打紧,今早庄亲王来回话,送食盒的太监找着了。那个阉驴蛋子命大,脑袋被人打开了花还留了口气没死,这会儿关押在慎刑司大牢里。等他缓过劲儿来能开口了,把人供出来,朕的这个后宫就该仔细清理一遍了。朕告诉你们是想留些脸面,谁要是知道内qíng,趁早来和朕说。没的站错了边儿,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第108章
无异于晴天一声雷,密贵妃觉得腔子里灌进了滚水,心朝上纵,直顶嗓子眼儿。这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袋里稀烂一片,皇帝又定睛看着她,她连喘气都不敢整出大动静,憋得几乎要瘫倒下来。可是不能晕呐,为了四阿哥,为了贺氏几百口子人,她一定要全须全尾的走出长chūn宫。到了外头再想法子,她阿玛兄弟都在任上,总能议出个万全的对策来。
她腿肚子转筋,狠狠握住帕子,淋漓捏出两手汗。所幸皇帝叫跪安,再耗下去,她大概就要露马脚了。
跟着众人退出正殿,每一步都在打飘。如今要挺直脊梁,就得花尽全身的力气。chūn日的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她却要忍住牙关不打颤。高一脚低一脚的出了长chūn门,门上停着储秀宫的肩舆。她坐在五蝠捧寿纹的垫子上,觉得人被抽走了骨架,散了摊子就要往下溜。
真满心的恨,后宫主事的实权被皇帝罢黜了,转头又闹出太监的事来。这么些兄弟,个个都是朝廷大员,连个太监都杀不了,都是光吃饭不gān活的蠢货!她心里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扭头看身后,夹道里三三两两的低等嫔妃,并不见静嫔的身影。她捏着拳头敲打了下扶手,腕子上满绿的镯子砸在雕花楠木手柄上,在袖陇里碎成了好几节。她咬着牙把断玉掏出来,随手往墙角根上一抛,对贴身女官梧桐道,“过会子你上延禧宫去,让静嫔过储秀宫来。她出的好主意,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会儿东窗事发了,她倒是甩手站gān岸,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我就是死,也要拉她做垫背的,她别想置身事外!”
梧桐叹了口气,“我劝过主子的,那个静嫔不是好人,请主子别和她有瓜葛,您偏不听。您瞧瞧,这么多事儿全是她挑起来的,眼下水都没到主子齐脖子了,她呢,gāngān净净什么事儿没有。本来您过得多滋润呐,这宫里谁敢不服您?这下子闹到这步田地,您的道行可全毁在那个静嫔手上了。”
贵妃也恨得牙痒痒,恼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听她唆使。要是一气儿药死了素以也值了,谁知道弄出三阿哥做了替死鬼。皇子和下等嫔妾能一样吗?横竖捅了大篓子,祸都酿成了,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有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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