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见耳朵里嗡的一声,血cháo汩汩的往上翻涌。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钻尽了空子独处?两个京油子到一块儿,就跟遇上了八辈子没见的亲人似的,主子也全不在眼里了。
琼珠留意皇帝脸上神色,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她心里舒坦起来,即便只是这样,回头也够叫素以喝一壶的了。
东庙宫不算大,一帮子人浩浩dàngdàng过来,再看不见就是瞎子。素以眼梢拐见了,吓得一吐舌头,暗道一声完菜。这回可不是赏东西了,恐怕赏她上广场立旗杆也说不定。
小公爷还算镇定,没事人一样迎了上去。他擅长蒙混,外邦话说得也不赖,叽哩咕噜立马就和蒙古王爷们搭上了线。谈弓谈马谈流云,惹得朝里亲贵和鞑子王爷们哈哈大笑。
皇帝是统御四海的人君,办什么都有他的一套章程。这种时候不方便发作,脸上神色如常,抚着月白夔龙箭袖进正殿去了。
长满寿落在最后头,竖着一根手指头远远朝素以点点,大有怒其不争的意思。素以缩了缩脖子,这事儿还得怪小公爷,是他说皇帝看日落去了的,谁知道这么快就回来,这不又给撞个正着!她蔫头耷脑跟在后面,自己还在琢磨着,都说出了宫规矩会松散得多,可现在看来一点没变。唯一变的是万岁爷越来越厉害了,琼珠越来越讨人嫌了。看看她那副幸灾乐祸的神qíng,素以决定今晚想法子祸害祸害她,以解心头之恨。
天黑下来,陪同的人各寻去处,都打千儿散了。皇帝沐浴有贴身太监伺候,宫女使不上劲儿,就聚在铜茶炊那儿暖手。因为有别的太监在场,琼珠还算消停,没有明刀明枪的上来寻衅。素以使坏有了成算,也不着急和她较量。
这样月黑风高夜,最适合讲鬼故事。太监爱吓人,笑嘻嘻的说,“姑姑们可要仔细,前朝时候有过一夜少了几十个人的事儿,荒郊野外,赛汗佛也保不住命呐!”
大家捧着杯子面面相觑,“少了几十个?哪儿去了?”
“能知道哪儿去了就不是鬼故事了。”看炉子太监剔剔牙,往水库方向努嘴,“还有一桩,说火器营一个护军参领喝多了,半夜出来解溲。看见海子边上一个人手舞足蹈,他只当是营里人,就开玩笑对着撒尿。尿撒完了,那个人才转过头来,谁知长了个倒脸,一下就把他吓懵了,昏死在chuáng上七八天,最后伸腿咽了气。所以有水的地方要当心,jīng怪多,吃人拉人,不是新鲜事儿。”
大家正听得嗓子眼发紧,荣寿那头过来了,拂尘敲了敲小太监脑袋,“你再胡说,下一个就该轮着你了。”看了女孩儿们一眼,“别逗咳嗽了,万岁爷这会儿回寝宫了。”
几个人忙不迭跟着过去伺候,皇帝安置在西配殿,进门瞧见他举着一封折子发呆,也没敢吱声,都挨墙角一溜站好。
皇帝看见人来了,慢慢把折子收起来。屋里跳跃的灯火照着他的脸,有点朦胧,棱角温和。他在躺椅上坐下来,那贞忙上前献茶献点心。素以自问料理chuáng榻的人应该没什么事gān,谁知琼珠狗摇尾巴的献媚起来,“主子乏了,奴才给主子松松筋骨吧!”
皇帝抬起眼睛,“你会推拿?”
这是巴结主子必须拿手的小伎俩,拉近距离最好的托词。琼珠笑道,“奴才会一点儿,难登大雅之堂,求主子别嫌弃。”
素以觉得琼珠太不厚道了,一个司衾gān额外的活儿,她和那贞手上都忙,就剩自己一个gān站着,显得无所事事。不过她知道皇帝不爱人近身,这回应该不例外的,谁知她算错了,万岁爷竟然准了!
琼珠笑得很矜持,抬腿时乜了她一眼,像只打了胜仗的鹌鹑。走到皇帝身后两手软软搭在主子肩上,看着真叫人不顺眼呐!这是推拿还是调戏?揉面团似的,不嫌恶心人吗?万岁爷该被她揉苏了吧?男人最吃这套,素以想起那贞说的故事,出门在外不方便,男人很有将就的jīng神。
她这里胡思乱想,忽然感到浑身不自在。偷着掀掀眼皮,果然看见皇帝半眯着眼瞧她,不声不响,表qíngyīn沉。她知道完了,这回少不得秋后算账,可是她真的什么都没gān,就说了两句话而已。牢里的犯人还允许对牢头喊饿呢,偶尔搭个讪,不也是人之常qíng吗!
她又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状。不过暗中计较着,万岁爷走那条道,八成又是琼珠动的手脚。这鬼东西蔫儿坏,她微错着牙琢磨,庙宫的活物就是大,大得让人心花怒放。回头往琼珠毡垫子里扔点儿,那身细皮嫩ròu可够消受的了。
她还笑!皇帝脸色像狂风过境,愈发的瘆人起来。滚刀ròu!二皮脸!皇帝是儒雅有教养的,除了这个,实在找不出别的称谓来形容她了。她就没有一点做错了事的觉悟吗?恨起来叫人拎出去一顿好打,打她个鬼哭láng嚎才解气。可这是在行围途中,这么多外邦人瞧着,说皇帝小心眼打宫女,叫人议论起来不好看相。心里又有气,就咬着槽牙瞪着她。
琼珠在他背上揉搓,他也不知怎么,就想叫素以看看人家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同一天进来的人,为什么区别就那么大?可渐渐的他有点绷不住了,她压根不瞧过来,自己又不太喜欢女人近身。还有琼珠的手势,挠痒痒似的来回折腾。他皱着眉头摆手止住了,“成了,下去吧!”
琼珠讪讪停下来,那贞给她使了个眼色,带着头一肃便退下去了。
素以才回过神,抬眼道,“主子要歇了么?奴才给主子点安息香,主子近来总睡不踏实,这么的对身子不好。奴才先前检查了褥子,枕头加高了点儿,主子试试能不能好些。”看皇帝站起来忙过来搀扶,“主子要进酒膳么?热腾腾用两口,兴许能睡个好觉。”
皇帝想发火的,但是她声口香甜,从哪上起头呢?他借着光看她,她小心翼翼托着他的手肘,低垂的眼睫,娟秀的侧脸……皇帝有点闪神,见她耳朵上还是原来的坠子,犹豫了下问,“朕赏的东西怎么不戴?”
她嗯了声,“主子赏的都是宝贝,奴才要好好藏着,往后带回去给家里人看,再做个匣子供奉起来。”说着孩子气的一笑,“奴才要拿它做传家宝,戴坏了多心疼呐!”
“心疼什么,赏的东西不戴,压箱底用,对主子也是大不敬。”他淡淡道,“戴坏了再赏就是了。”
素以一听窃喜不已,看来bào风雨过去了,能喘口气了。立马顺杆儿溜,“主子真好,下回奴才立个功再和主子讨赏。奴才无功不受禄,没脸白白拿主子的东西。”
话赶话的说到这里,认真计较一番,她能立什么功?不闯祸就不错了吧!或者在别人眼里端稳大方,可自己就是止不住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走过地罩,待要到chuáng前又顿了下来。他到底还是揪在那桩事上撒不开,叹了口气道,“再略坐一会儿。”
素以有点心虚,躬身应个是,垂着手退到一旁听令。
皇帝缓步踱到南窗口的地炕前坐下,手搭在满地红炕桌面儿上,拧着眉头,有点没处下嘴。沉吟半晌道,“你和小公爷,什么时候认识的?刚才在亭子边上说什么?又是熬鹰的学问?”
素以咽了口唾沫,“主子先别忙生气。”她期期艾艾的说,“奴才家里出了点事儿,正巧小公爷知道,奴才和他打听打听,没说旁的。”
横竖有借口,皇帝兴致很低落,“朕忘了他是包打听,四九城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家里出了什么事?”
哥哥嫖堂子说出来也不敞亮啊,这么腌臜的案子,没的污了皇帝的耳朵。她含糊应着,“惹了点小官司,不值什么。”
皇帝看她遮遮掩掩,半阖上了眼睛道,“小公爷神通广大,有他疏通,天底下没有了不起的大案子,是不是?你们私jiāo甚好啊,如今朕的话全然不作数了。素以,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看来是朕小瞧了你。”
素以心头骤跳,明明已经震怒,却还可以用这么平稳的语气表达出来。越是这样越叫人心惊胆战,因为不知道下一刻会怎么样,像是二踢脚①里装够了火药,稍一触动就会炸个山崩地裂。她吓得不知所措,咚的一声跪在他跟前,还没等他开口,先已经泪流满面。
“主子……”她抽抽搭搭的趴着,额头抵在他的钩藤缉米珠朝靴上,“奴才不敢求主子恕罪,因为这是第二回了,奴才知道该怎么办。奴才这就找大总管领罚去,主子保重圣躬,为奴才这样的缺心眼儿生气不值当。”
她认错倒挺快,皇帝的拳头捏了放,放了又捏,“你打算领什么罚?”
她直起身擦了擦眼泪,“奴才和男人说话了,奴才领皮爪篱去,请主子消消火。”
宫女不掌嘴,这是前朝留下来的规矩。宫女子面子看得比命还重,除非是gān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否则绝不能动脸半分。
她磕个头站起来就走,皇帝一时qíng急,探手扯住了她的胳膊。
①二踢脚简而言之,就是将火药卷在密实的纸张内,利用火药爆炸产生的膨胀,炸开纸张,造成响声,以娱群众。因有二声响,所以叫二踢脚。
☆、42章
宫装衣袖宽大,平时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一旦抓住了,才发现她的手臂那么细。说实话不是没见识过女人,可是头回有碰一下心尖上就一颤的感觉。皇帝有点惊讶,真的是好山好水软化人心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反常,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朕说了要掌你的嘴?自说自话!”他调开眼不看她,手上却没放松钳制。
他的掌心温热,这么攥着她不放,她迟迟的嗫嚅,“主子……奴才不去找荣总管了,您撒开吧!”
皇帝恍若未闻,怔忡着,眉心拧了起来。素以瞧他走神,也没敢再吱声。只不过他手上劲儿越来越大,她呲牙咧嘴的想这是要动私刑啊?不带这样的吧,拧断了怎么伺候他老人家呀!她疼得厉害,终于忍不住去扳他手指,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奴才死罪,奴才大不敬,奴才下回练练功夫再来给主子出气……”
皇帝手上戴着扳指,翠绿宽厚的戒筒,占据大半个拇指。死劲扣着她,正压在筋络上,顿时整条胳膊都麻了。说搬皇帝的手,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儿。拂上两下,指望着他自己松开,谁还能上纲上线来真的啊!可是万岁爷他就跟魂灵出窍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急出了汗,倒抽着冷气讨饶,“主子,奴才胳膊不要了也不打紧,您的扳指金贵,使这么大劲儿,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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