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亡经_尤四姐【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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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讨厌他这种语气,仿佛之前的一切是她孩子气,有意和他闹似的。对造成的后果轻描淡写,连失去孩子这样的事,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她狠狠应了声,“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见到你,为什么你总是yīn魂不散?”

  他却不急不慢,幽幽道:“你的人生从来都同我联系在一起,现在要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她抄起一支碧玉簪,愤然道:“我不欠你半分半毫,我以为仁德坊那日都和你说清楚了,你再来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他沉默下来,桃花纸上的身影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接受。你说结束不算数,你的确不欠我分毫,我却欠了你很多。我要还债,所以你不能拒绝我。”

  她简直觉得厌烦,“我不要你偿还,我们之间的事过去就算了,以后各不相gān好不好?你可以重新找个人,国师这样尊贵的身份,多少女子对你趋之若鹜,何必非我不可?我求你放过我,如果往日还有一点恩qíng在,你就高抬贵手给我条活路吧!”

  他把手压在直棂上,心头绞得生疼,不敢太急进,隔了会儿方道:“我没有再奢望你能爱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谅。待解决了那个轻薄你的人,我想留在你身边,不需要你如何,让我看得见你就好。”

  提起那位国师,她的心里便溢满了耻rǔ。她所经历那些,不都是他害的吗?他召回亡魂为了续命,她可以理解,也赞同他这么做。可他不该抛下她,把她扔给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让她不加掩饰地爱他,对他撒娇。她的脸面已经丢光了,他现在来忏悔,还有什么用?

  “你为什么要责怪别人,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吗?你那恩师原本六根清净,是受了我的蛊惑才跌进红尘的,这一切全因你而起。你把我扔下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枉你算尽天机,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的百年道行不过如此。”她哼笑了一声,“你走吧,我说得太多了,倒像对你还有qíng似的。”

  哀莫大于心死,她现在说话全然不顾忌他的感受,所以她的确是对他绝望了。可是他待如何?她能全身而退,他却不能。她还有很长的人生,他无法指望重来一次,所以他的生命到结束那一刻,也只有她一个人。

  努力不让挫败感打倒,他总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放低姿态哀求她,“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

  以前他不怕冷,因为本身就没有温度,寒冬腊月或者盛夏,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她闭上眼,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是是非非都和她不相gān了。她别过脸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就寝了。”提裙移过去,chuī灭了案头的一盏蜡烛。

  他还站在那里,实在没有办法,打算硬闯,“我进来了,容我暖和暖和再走。”

  她自然要反对,回身正打算拒绝,见那门闩自己松开了,他轻轻一推,藤花色的缚裤映着雪白的绫袜,从门槛处迈了进来。

  内力恢复了,他依然是不可一世的他。灯火照亮他的脸,五官俊美,眼波yù滴。他轻轻唤她,“莲灯……”

  她气得厉害,披散着头发立在锦垫上,沉声喝道:“你怎么这样无礼?我何尝答应让你进来了?”

  他搓着两手,脸上有些难堪,“我觉得很冷,在外面冻得受不住了……”

  她夺过妆台上的白瓷碟子砸了过去,“你便是死也和我没关系,我讨厌你的自说自话,你给我出去!”

  碟子里养了一小簇梅,她是王族后裔,回到富足稳定的生活里,很快勾勒出优雅的审美。妆台上摆梅瓶愚且呆,莫如放白瓷碟子的好。她生起气来管不了那么多,手边抓到什么就砸什么,碟里的水泼了他一身,他没有避让,避开了更叫她生气。她怒目相向,他望着她,那个孑然冷qíng的姿态不是他熟悉的了。她有过孩子,曾经当过母亲,即便短暂,也已经和以前不一样,沉淀下来,有种沉着的美。他发现对她的迷恋有增无减,不管她如今态度如何,注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只是喃喃:“多可惜没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

  她听了却觉得这话挑挞,蹙眉道:“国师请自重,这是我的闺房,恕我不留客,请你出去。”他充耳不闻,她愈发恼怒,冲口叫了声九色。

  九色是绝对站在她这边的,当初为她舍弃旧主,现在也是一样。它一直在阶下打转,听见她点名闷头冲进来,也不管那是什么人,两角对准正前方就准备撞过去。

  他有些着恼,狠狠喝了声混账,“你反了不成!”

  国师的威严还是很震慑鹿心的,它当即撞了铁板似的,腿一崴就跪下了。

  “看着本座。”他又斥,那只色厉内荏的鹿抬起头,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他虎着脸道,“神宫缺鹿茸,你的角太大了,该锯了。本座身体不好,需要鹿心血,自己叼只碗来!”

  这下吓破了九色的胆,它仓惶向莲灯求助,眼里泪光闪烁。

  “还敢不敢cha手?”

  它摇了摇头。

  “还敢不敢放肆?”

  它继续摇头。

  他指着外面断喝,“出去!”

  它如蒙大赦,飞快跳起来,眨眼就不见了。

  救兵中途逃跑了,莲灯有些怅然,对他的猖狂也更抵触,裹着袖子道:“这是人家的府邸,国师耀武扬威做给谁看?”

  他并不在意她的恶言恶语,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上年除夕吗?我带你吃馎饦,看烟花,现在回忆起来恍如隔世。我常在想,如果那次之后我就放弃计划,现在一定是另一番光景。很久以前我曾经替自己算过一卦,我有qíng劫,且难度。你出现后我不敢算,怕应在那个劫上,可惜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的语速渐渐慢下来,向她这里靠了一步,“莲灯,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做的那些错事,任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只盼能回到从前……”

  她避开了他的碰触,知道理论不出头绪来,qiáng定了定神说算了,“我也不和你争辩,以前的事过去就作罢,我原谅你。从今天起你我两不亏欠,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回你的太上神宫去,继续安稳当你的国师。不要再来找我,不要gān涉我的生活,就算对我最大的补偿了,如此可行?”

  其实他应该满足,可他知道自己期盼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敢抱她,不敢亲她。她对他已经全然放下了,一个女人一旦不再爱你,细微处都能够品咂出疏离来。她的心和他渐行渐远,他惊慌失措,怎么挽回她?他无计可施,唯有不停纠缠。

  她躲避,他便迎难而上,“你对我还有感qíng,告诉我怎么能让你解恨,我全都照做。”

  她想让他走,他为什么总绕开重点?他牵住她的画帛,更让她反感至极,愤怒冲昏头脑,有一瞬居然起了杀心。她咬牙切齿,“我让你滚!”

  他不为所动,猛地一掣,将她拉进怀里来。仿佛深埋在沙漠里,gān涸得guī裂的心突然接触到水源一样,这种幸福简直令人发疯。还是这个味道,莲灯的味道。他把脸埋进她颈窝里,可是来不及汲取更多,腹部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她的碧玉簪子深深扎进来,有血渗出,晕染了衣袍。他感到吃惊,却并不生气,只是不敢看,摸索着,用力压住伤口止血。

  她的脸上浮起淡漠的笑,“我说过的,你再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是千方百计要补偿我吗,那就去死吧!只有你死,才能平息我的怒气。”

  他勉qiáng笑了笑,“这么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你想杀我……”霍地抽出案上金错刀扔给她,“用这个。”

  她的速度极快,一瞬便将刀锋压在了他脖颈上,“你不会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吧?”

  伤口痛得厉害,肚子上破了个dòng,冷风嗖嗖地灌进来。他咬牙支撑住,就算拿xing命赌上一回吧,赌她对他不是全然无qíng的。他略略仰起头,让刀锋压得更紧实。她离他很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即便有这一刻也足了,他黯然想。沦落至此,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如今的感qíng就像火中取栗,明知道会灼伤自己,也全然不顾了。

  “你要杀便杀吧,死在你手里,我不冤枉。”

  她的刀尖又压紧半分,“果真想死,我就成全你。”

  莲灯觉得自己有些难以自持了,她的xing格里有嗜杀的成分,不知源自于哪里。杀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杀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烟消云散了。她紧紧扣住刀把,喉咙里gān渴得厉害,似乎只有血才能让她解渴。

  他不想挣扎,语气平淡,“原本我的功力要半年才能恢复,我用了个不太好的办法,四十日内就做到了。我和你说过,身体回暖三年后大限将至,现在……我只剩三个月了。”他闭上了眼睛,“反正迟早会有一死,你想杀就杀吧!”

  她激灵了下,猛地回过神来。三个月……只剩三个月了……他恢复的速度的确不可思议,上次见他时,堪称弱不禁风,照那个状态看来,半年是最起码的。那么他所谓的不好的办法,必定是最具破坏xing的。

  她疑惑地看他,他垂眼凝视她,眸中满含缱倦的爱意。她怕看见这个,很快调开视线,刀锋一转划过他的耳畔,金错刀刃如秋霜,轻飘飘削下他一缕发来。她收刀退让,“既然只有三个月了,我何必白担杀人的罪名!这断发算代你受过,今天到此为止,你走或是我走,你任选一样。”

  他灰心丧气,她这么绝qíng,他却依然不能怪她。

  子时到了,又是漫天的焰火,红一簇绿一簇,照亮窗上的桃花纸。天寒地冻,真bī得她离开这里,一个姑娘家不安全。他按着伤口点头,“你留下,我走。”

  她闻言转开身,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心里涌起悲凉来,蹒跚着倒退,退到檐下,复回头望,她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莲灯静静坐着,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次远了,方长出一口气。

  与他对峙,就像打一场生死仗,她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比做任何事都累。她合起两手捂住脸,感觉肩头肌ròu突突跳动,略缓了缓,才重新提起劲来。撑身打算回榻上,不经意看到重席上散落的一缕头发,她怔了下。刚才明明见他满头青丝,怎么落地就变了颜色?是烛火照得不真切么?她蹲下来仔细查看,伸手想去触,探了一半又火烧似的缩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捡了起来——是了,没错,那头发托在手里,全白了。她心头狠狠撞了下,这么说来他的衰老在加速,只为快快复原,这么自残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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