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她只顾低头出神,便开口道,“太皇太后御体抱恙?”
锦书听他鼻子齉着,似乎是染了风寒,果然是医者不能自医,也不甚在意,只道,“回大人,是腿上的毛病,这两日有些浮肿,前儿已经有太医请过脉了,今儿抓两味药泡足。”
那人的视线又落在药方子上,悠悠然道,“没在慈宁宫见过你,你叫什么?”
锦书微躬了躬身子道,“奴才是刚到慈宁宫当差的,叫锦书。”
那人复抬头看她,紧抿着唇,眼里有探究之色,锦书被他这么一瞧顿觉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心里惶惶的跳,像被人捏着了什么把柄似的,这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叫她不安,她暗蹙了蹙眉,方道,“劳大人替奴才抓药,奴才好回去jiāo差。”
那人放下药方和戥子,又去杵臼里的药,因为没垫软垫子,把柜台杵得砰砰响,垂眼看着臼里,淡淡道,“要抓什么药?”
锦书的火气有点往上拱,不明白太医院的医正怎么会傲慢得这样,转念一想,人家是带着病当值,就跟chūn荣似的,自己得体谅人家,再说人在屋檐下,他就是晾着你,你也得等着不是吗!就敛了神好声好气的回话,“奴才来配艾糙和红花。”
那人上扬着声调嗯了一声,“宫里的红花是禁药,怎么打发你来抓?崔贵祥呢?”
锦书靠门口站着,门外的风chuī进来,chuī得背上凉飕飕的,一面歪着头心里咋舌,这个太医胆儿够大的,不论宫里的医正或侍卫,就连朝廷里的军机大臣,看见太皇太后宫里的总管也得客客气,服服帖帖的,这个人真是猖狂,敢直呼其名,这份胆色还真是值得佩服。
“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应?”那人见锦书走神便催促。
锦书忙道,“崔谙达节下忙,就让奴才来,大人把份量写在纸上,回了慈宁宫由姑姑再过称的,坏不了规矩。”
那人杵得发了汗,顺手摘了头上的暖帽放在一旁,露出一头乌黑密实鬓角分明的发,愈加显得龙章凤质,眉眼如画。那五官虽美,却无半点女气,满满尽是昂扬之态,锦书又忍不住评头论足一番,套句戏文里说的: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如玉山之将崩。就是那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概!
长得是不错,就是脾气差了点儿,把她当摆设一样,都没空来搭理她,锦书耐着xing子又给他道福,“大人,奴才急等着jiāo差,请大人行个方便。”
那人眼一横,“急什么,没见这儿正忙着吗?”
锦书无奈,想了想道,“大人,您歇会儿,奴才来给您杵药吧!”
那人听了也不客气,直接将臼往前一推,“杵成沫子,不能有块儿。”
锦书应个是,把臼往边上挪了挪,满以为他腾出手来了就能给她抓药了,谁知那人从柜台后头走出来,往旁边听差房的椅子里一坐,喝着暖壶里的茶,烤着炭盆里的火,悠闲的阖上眼打起盹来。
锦书咬着嘴唇颇感委屈,他这一歇要歇多久?她还急着回慈宁宫,如今有的是眼睛盯着她,就是针鼻儿大的错处也够她受的,这太医是存心难为她吗?心里嘀咕着,手上就使了把劲,握着杵把铜臼捣得咣当乱响。
那人半眯着眼恫吓,“这是给皇上的药,你使那么大的劲儿把臼捅破了,洒了一点儿药,杀你的头!”
锦书脖子后头一凉,不由放轻了手脚,憋了一会儿想再求求,刚要开口,那位太医道,“你老家哪里的?”
她愣了愣,像被揭了疮疤似的疼了一下,低头道,“京城的。”回了回味儿,是不是该和他套套近乎呢,幸许他一高兴就给她抓药了,便道,“大人是哪里人?”
“我?”他琢磨了会儿,“我老家是南苑的。”
锦书暗咂了咂嘴,原来是南苑人,难怪那么傲气!觍脸笑了笑,“大人进宫几年了?”
他转着手上的虎骨扳指,微仰着头,视线落在屋顶正梁的花开富贵刻花上,沉吟片刻道,“到明年五月就满九年了。”
想来承德皇帝改年号那会儿就做太医了,官职一定很高吧,难怪派头那么大呢!锦书道,“大人,奴才还有好些差事要当,求大人给奴才开方子抓药吧,御药房没别的太医,只好劳大人大驾了,奴才感激不尽。”
那位却是个稳如泰山的人,凭你怎么说,只管喝茶翻医书,嘴里道,“把这罐药杵完了再说。”
锦书急火攻心,心想傻等着也不是个事儿,这一耽搁得耽搁到多早晚去啊,就把铜臼一放,肃了肃道,“既然大人眼下忙,那奴才往储秀宫的御药房去,奴才告退了。”
那人见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微一哂,“回来,我说不给你抓了吗?脾气倒不小!”
他笃悠悠离了椅子走过来,锦书这才看清他的袍子是开四叉的,心里倏然一跳,大英以开叉为贵,平民只许穿不开叉的“一裹圆”,官吏士庶开两叉,只有皇室宗亲才开四叉,他是宇文家的人啊,那长了这么张脸就不足为奇了。
他提起笔在砚台里蘸了蘸,随手从左手边的一摞纸里扯过一张,铺平了拿镇纸压好,边写边道,“开五帖,艾糙各二两,红花各八钱,使着好了再来。”
锦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在思忖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宗亲里有人在太医院供职么,又不能问,只得曲了曲腿,“多谢……大人。”
那双手保养得很好,白皙细腻,骨节修长有力,字也漂亮,是临的董其昌,出规入矩,放敛自如。锦书看着那手字,突然有个念头压抑不住的蹿上来,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亲只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的打量他,只是他始终垂着眼,浓密的睫毛覆盖住了瞳仁,她壮着胆子试了几次无果,顿觉丧气。
红花在药柜的最上层,那人拿着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练的称了四两下来,直接倒在纸上包好,缓缓道,“我这儿不分了,你拿回去过了称再说。”
锦书应个是,又趁着行礼的当口躬身窥探。那人似乎察觉了,一敛眉,忽然抬头直视她,面上似有不耐,沉声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么?”
果然有那金灿灿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里去,锦书一惊,总觉哪里不对,也没多想便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该死。”
一抬眼,竟见那皂靴上绣了花纹,分不清是龙是蟒,张牙舞爪的,再看那袍子下摆,横幅的八宝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纹里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骇,方想起来,他虽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没变,为什么她先前没听出来,一根筋的以为凡是在太医院里的都是太医?早听说皇帝常自己给自己抓药,以前只当是谣传,谁知真有这样的事!怪道南三所里没人,想是都给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学秦始皇炼长生不老药么,为什么连个把门的太监都没有?
她脑子里刹时乱哄哄绞作一团,就像被满盆冰雪兜头浇下,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个透骨。
第十三章梅厅雪在
皇帝见她趴着,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子微微摆动,头深深低着,紫褐色的衣领下露出的一片颈子,白若凝脂,磕了头道,“奴才唐突,惊扰了圣驾,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把剩下的药馃子包好,淡漠道,“起来吧,你是第一个敢催朕的人。”
锦书站起身退到一旁,听了这话打了个噤,斟酌了才道,“奴才不知万岁爷在此。”
皇帝将五包药用细麻绳捆扎好,一举一动像模像样的,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皇帝,说不定能成个好大夫,想起她前头的不恭,便故意道,“照你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
锦书窒了窒,心道一口一个“我”,又亲自在这里椿药,当年自己虽见过他,到底离了十来丈远,看了个大概,只记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脸却没看清,这回算是头一趟见,认不出也在qíng理之中不是吗?遂躬了身道,“奴才万万不敢,奴才原在掖庭当差,是昨儿才到慈宁宫的,头里没有福气得见天颜,请主子恕奴才有眼无珠。”
皇帝背手站着,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锦书?朕记得你,你是那个会写字的宫女。”
锦书心头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记得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记得朕?她不明白,这人有这样qiáng悍的气势,为什么在她父亲脚下三跪九拜的时候,也能做到从容而卑微?这就是帝王心么?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她恨自己,明明仇人就在面前,她却连一点底气都提不起来,只消他一个眼神,自己就丢盔弃甲了,似乎不光是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多么的可悲,敬畏自己的仇人,她应该是最没出息的亡国帝姬了吧!
想着想着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叫“朕记得你”?她是cha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么可能忘了呢?偏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分明践踏她的尊严,虽然她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了,却也不愿被他这样戏弄,于是她昂起了头,意气的说,“万岁爷好记xing,我是锦书,慕容锦书!”
皇帝明显一怔,眯起了眼睛,“慕容……锦书?”
锦书勾唇笑了笑,“奴才是大邺明治皇帝的女儿,封号是太常,万岁爷应该听说过吧!”
皇帝哦了声,抚着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巩的女儿,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进紫禁城时你才七岁,如今长得这么大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仇恨,没有怜悯,不带任何感qíng,就像是路上错身而过的陌生人,他们的人生从来没有过jiāo集似的。
锦书有些出乎预料,她原以为他会发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杀头,贴个告示诏告天下,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来劫法场……谁知他竟没有,让人觉得很诡异。
顿了顿,皇帝道,“那么依你看,朕和你父亲,谁更适合做皇帝?朕是顺应天命,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你父亲为帝时,志、谋、术、决、学,他占了几条?”
锦书原本还是气焰高涨的,被他这一问,刹时蔫了一大半,她父亲在位时,风花雪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他可以写一手气势恢宏的书法长卷,却治理不了江南扰民的匪寇,大邺时的确国运衰弱,宇文澜舟的能力不可否认,经他这几年整顿,与民修养生息,老百姓的日子比他父亲当政时qiáng了许多,谁还在意他的皇位来得光不光彩,若随便拉个人来问,定会说承德帝更适合,可自己是明治皇帝的女儿,哪里有说自己父亲不好的道理,想了想,只得道,“我父亲他,是个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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