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_尤四姐【完结】(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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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手段,一个牧民的儿子有这样深的心机,倒叫人刮目相看。那位弘吉驸马多大年纪?”

  庄亲王拱肩塌腰的挠头皮,支吾道,“这个奏报上没提,番外人吃羊奶,吃生牛ròu,长得又黑壮,也瞧不太准,估摸着二十郎当岁吧!”

  皇帝扯了扯嘴角,伸手越过那盏冰糖雪梨,端了枫露茶来喝。御前的人立时会意,皇帝不爱吃甜食儿,忙把腻歪歪碍手碍脚的甜碗子撤了下去。

  “英雄出少年啊,真不错!”皇帝眉目转盼间神采流移,忽而脸上一沉,“朝廷花重金,竟养了一帮晕头鸭子!派出去的将领论年纪翻上人家一倍,却叫个愣头青打得落花流水,还敢覥着脸子跟老子要粮糙,要辎重,真他娘的活打了嘴!”

  皇帝平素才调高雅,循循儒家之风,这回是生了大气,连脏口都骂了。庄王爷躬身朝上一看,知道他不光为鞑靼战事恼火,还在为太子爷弄出来的祸乱糟心,要劝谏,却不知如何开口。皇帝好面子,也重qíng意,这件事嘱咐了要悄悄的办,还怕万一错怪了太子,伤了他的根基。所以这事儿连贴身伺候的人都不知道,这如山的父爱,真是天可怜见,他心里的苦,三两句话也说不明白。

  皇帝抚抚发烫的脑门,坐在御座里不住的透息叹气,缓了半天的神才道,“过会子你和朕一道上老祖宗那儿去,朕想着老祖宗嘴上不说,心里也盼出宫散散闷子,天儿眼看着热起来了,原本是定了要往热河避暑的,可朕目下哪里有闲qíng逸致!热河是去不成了,朕在老祖宗面前也开不了那个口,朕想着你在一边给朕做个托儿,想法子让老太太移居到清漪园去,万一宫里……也好避开。”

  庄亲王嗓子眼儿里一紧,看着这个亲兄弟,也是说不出的心疼。这皇帝哥子太不容易了!这么多的军政大事压在肩头,难为他还想得那么周全,这得费多少脑子去,对于他这种吃饱穿暖就犯困找炕的人来说,的确是难以想象的。

  庄亲王二话不说就点头,“成!不过您还是把地儿换换吧,总在这里不是个事儿,军机章京们要递膳牌也忌讳,到底有娘娘们在,爷们儿进出不方便。”

  皇帝下意识朝东配殿看了一眼,满室静谧,唯有风chuī动门上的竹帘,扣在门框子上嗒嗒的响。

  他点了点头,对下面吩咐道,“把东西收拾收拾,送回养心殿去。”自己起身离了座儿,隔着帘子对里头说,“锦书,朕回去了,你安心将养,回头朕再来瞧你。”

  屋子里略一顿,方才淡淡应道,“恕奴才不能相送了,万岁爷好走!”

  第145章

  皇帝是五月初五的生日,正好遇着端午的节气儿上。宫里管皇帝千秋叫万寿节,这是个天大的日子,各宫张灯结彩,乾清宫里也预备着皇帝升座,好接受百官朝贺。

  皇帝xing子淡,那些繁文缛节不在心上,什么生辰喜日子,他还是一体照旧。布库、读书、进日讲、考察皇子功课、召见军机问事批折子,很忙,不得闲儿。

  后/宫里喜庆,宫妃们有的是时候,点戏,满箩的准备承德哥子打赏散喜钱。等遥遥到了将入夜,一拨接一拨的往御前送贺礼,拖儿带女的来给圣上磕头祝寿。

  皇帝温和,皇子皇女们他是待见的,也能理解后妃们借着由头大打亲qíng牌的用心,耐着xing儿的打发了那群牛huáng狗宝,方才松下一口气落了座儿。

  扫一眼案上,堆山积海的荷包、香囊、jī血石印模子。他摆了摆手,“都撤了。”又问李玉贵,“谨嫔那里随礼了么?”

  李玉贵忙从边上请了个檀香木盒子来,虾着腰往上一呈,“奴才料着主子要问,事先留了个心眼子,谨主儿那里送东西来,奴才就给另收起来了。”

  她没来,怎么没来?他心里发着空,也时不时的朝外头张望,猛地想起来,没有传召不叫她进养心殿了,不由又有些怅然。

  皇帝垮下了肩,不来的好,他的千秋,太子没有不露头的道理,万一让他们见上面,说上话,他这万寿节还怎么过!

  他低头把盒子放在御案上,揭开盖子,是一柄象牙做扇骨的折扇。真高洁物也!果真送扇子比送荷包绣套qiáng,清幽淡雅,物如其人。只是这谐音儿不好,寓意也不好,皇帝蹙了蹙眉,扇子——终究要散吗?她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扇面上会是什么,暗忖着千万别是伤人心神的诗才好。

  闭气敛神的缓缓展开来……皇帝舒畅地松了口气,扇面上画了两只糙虾,淡淡的墨,却是足节分明。边上还附了一首小诗——

  双箝鼓繁须,当顶抽长矛。鞠躬见汤王,封作朱衣候。

  皇帝抿嘴一笑,这丫头丹青书画愈发的jīng进,文徵明的虾,米芾的字,临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庆宫去是走对了路子,她在余味书屋里舞文弄墨,回头还能混出个大英第一才女的名号来呢!

  皇帝从锦槅里拿出一方寿山石印章来,新开的锋,还没使过的。顺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盖子,皇帝仔细压透刻面,才在扇面右下角落了一款。顺子偷着瞥,印章挪开了,是四个篆书小字——毓庆居士。

  毓庆居士?想来是皇帝替锦书刻的印吧!顺子暗里啧啧一叹,这位万岁爷啊,真是天字第一号的能gān人儿!能文能武、能齐家、能治国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还会篆刻印章。锦书住毓庆宫,就御赐了个毓庆居士的名号,这内廷之中,谁得着过这样的荣宠!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来,小心的收拾好了递给顺子,吩咐道,“送到毓庆宫谨主子手里,就说是朕赏的,别叫她谢恩了。”

  顺子响亮的哎了一声,麻利儿退到明间外头去了。

  皇帝站起来,背抄着手在屋里踱,才走了两步就看见皇后从门上进来了,身后带着四执库的芍药花儿。芍药花儿手里托着镶金万寿无疆大红托盘,托盘里是件吉服龙袍,领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huáng,四开裾九龙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头。

  皇后笑着来给皇帝请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药儿备了主子的吉服来,时候差不多了,过会子臣工们进来,早点儿换上了,也免得临时仓促。”

  皇帝心里有郁结,转了脸儿看皇后,好几日没见了,她越发清减。上趟她病势沉疴,正巧碰上贵妃薨逝,他也没没顾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这里出了幺蛾子,连着她也牵连上了,皇帝本来还有三分qíng义,如今是dàng然无存了,对着她也没个好脸子,转身道,“搁着吧,过会子叫常四来伺候。”

  皇后接了托盘让芍药花儿退下,仰起脸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现在和奴才这样生份,真叫奴才伤心呐!我还记得在南苑时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纳妾,请我撑场面坐首席。那天你才从军中回来,赶了来就把我拉下了座儿,冲着满屋子人说,‘我带我婆娘家去,你们接茬儿高乐’,也不管人家怎么议论,自顾自的就出来了。那时候啊,我一点儿都不怨您驳我面子,还为您那句野话儿高兴了好几天,可如今呢?规矩大了,您也离我远了。”她喃喃说着,伸手去解他的领口的钮子,“这阵子我总在想,怎么好好的就到了这一步,可不是冤孽吗!要是没有毓庆宫那位,就没有后头这些个不如意了。”

  皇帝拢着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说的这个往事他也记得,那会儿是恨她外甥扫他王府的颜面,又不是正经讨媳妇儿,娶个姨太太让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开涮!他当时年轻意气,少年蕃王没受过挫折,心里生气哪里还管得上别的,当即就发作了。

  光yīn荏苒,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是把利剑,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御极,学会了圆滑处事,做皇帝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要善于调停,要中庸,要韬光养晦,行长远之计。他早练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着别的都可以岿然不动,唯独不能和锦书有关。他就像个护短的老婆子,听不得有人拿锦书做筏子,果然人到了这境地,敌寇易杀,qíng关难度。

  “朕问你,容嫔是怎么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过态的,这趟选秀不充后/宫,皇后当时不是也在场的么?”皇帝嗓音里听不出喜怒,永远是淡淡的模样。他看着皇后,眉心拧了个结,“你是一国之母,公然违抗圣谕,这样好吗?”

  皇后手上顿了顿,复平静道,“奴才这么做也是为了您着想,您专宠谨嫔,闹得各处沸沸扬扬。六宫形同虚设,这回的选秀也作罢,叫外头怎么传闻?都说万岁爷要废黜六宫了,那些个皇亲国戚里有得是朝廷栋梁,您不怕动摇国本吗?”

  皇帝抓住她的手,决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对着gān?你要搏贤后的名儿,笼络军机大员们?”

  皇后抿了抿唇,“我只想夫妻和睦,旁的于我来说不值一提。”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论成败她都是疼痛难当的。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个她都是残废。她还想着,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罢,仍旧像从前一样过。可如今看来,他得到了,并没有撒开手,反倒更加痴迷。心彻底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皇帝不愿意多看她,转身自己纽单袍腰侧的紫金钮子,心里冷笑,到了这个地步来说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话!她慈母败儿,不去劝着太子,还写家书给她兄弟,让帮着太子篡位。论罪,她够得上剥皮凌迟的了。

  皇帝垂眼一叹,朝堂上,他肃官场、整吏治,杀伐决断。可如今对手换成了至亲,他怎么办?一个是垂髫之年就嫁给他的妻子,一个是心头ròu一般捧着养大的儿子,他们要造他的反,比杀了他还叫他疼痛和难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够了。他本可以现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还存着一线希望,他盼着太子能回头,这皇位终究是要传给他的,唯有锦书……他坐着这位子,她怵他,至少还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连她一道失去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击垮太子不可。他犹豫不决,一面小心翼翼不叫皇后看出端倪来。他在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异动,就别怪他不念父子亲qíng了,横竖自古为皇位反目的骨ròu不在少数,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

  夫妻各有心事,一时缄默下来,这时门上通传,说皇太后驾临,帝后忙整了衣冠出阶陛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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