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嗯了声,“是这话,咱们想到一处去了。”她又笑了笑,“不过今儿你来我这儿,没得说的,我感念你呢!”
宝楹淡淡一笑,“你这些日子以来在我那里用了那么多的心思,我看在眼里,到底不是铁石心肠,我也要对得起你的好意儿。”
说着进了继徳堂,梅嫔上下左右的打量,啧啧道,“我以前听说毓庆宫华贵,还想着后/宫大多相仿,从前的阿哥所,无非也就那样,现在一看,果然内有乾坤。”说着去推明纱月dòng窗——
继徳堂和别的宫殿不同,并不是建在一马平川的地基上。这里地势玲珑,主殿依势而建,下头有清溪横贯,靠窗静坐,微风略带着水气迎面扑来,清凉入骨。伴着淙淙水声,在这入夏的岁月里,竟是天上人间般的受用了。
锦书请她们在罗汉榻上落座儿,浅笑应道,“这里在大邺之前是三妃寝宫,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云锦宫。”
梅嫔连连点头,“怪道呢,名副其实!”
众人正说笑,得胜用条盘托着三个碧玉小盅和茶叶罐子来,身后跟着个小苏拉,手里提着铜茶吊。
得胜往杯里各抓了几片茶叶,边注水边道,“主子们,这玉泉山的水真是轻,能把龙井的色味都调出来呢!奴才听师傅说,泡茶的水以露水为上,咱们宫里临溪有各色花糙,等霜降日子奴才带人去收集露水,到时候再给主子们泡女儿碧螺chūn茶喝。”
宝楹不多话,端起杯子呷了口,果然是芬芳怡人,和别处的不大一样。
梅嫔笑着对锦书说,“好伶俐人儿!妹妹从哪里得的这人jīng/子?好聪明样式么!”
锦书抬头看得胜,脸上虽莞尔,笑意却未达眼底。顺着她的话道,“他是四执库常四的徒弟,素来都是得人意儿的,眼头子灵活,又泡了一手的好茶,姐姐喜欢么?喜欢就送姐姐使吧!”
梅嫔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身边的得力人,我怎么好领回去?不成不成!”
宫廷之中,手底下的奴才就是个物什,想送人,不用内务府拨调,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锦书漫不经心的啜茶,对得胜道,“梅主子瞧得起你是你的造化,回头收拾了往景阳宫去吧。好生侍候着,少不了你的好处。”
得胜的胳膊在袖笼里微微颤着,晦涩看了看锦书,低下头去哽声应了个嗻,即退到一边侍立去了。
锦书轻轻chuī茶叶沫子,和梅嫔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咳嗽。没家贼引不来暗鬼,毓庆宫里有点动静,转脚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她知道李玉贵供了尊耳报神,她原先疑心是蝈蝈儿,后来几番试探,才知道问题出在得胜子身上。出了事,横竖是要寻错处开革的,既然遇着了梅嫔这样的契机,只说送了她使,也成全了皇帝的体面。
第155章轻失花期
梅嫔没停留多会儿,宫门上的太监来回,说舅奶奶到了神武门给拦住了,没有腰牌不叫进园子。
“和杨军门说了吗?奉了懿旨进宫陪成安太妃斗雀牌的。”梅嫔直起身道,“上回不是和他照过面吗,怎么不让进?”
景仁宫太监回道,“您还不知道杨军门?一根筋的主儿!头里两回军机处昆大人忘了带腰牌还给拦下了呢,天天见面尚且如此,更别提咱们舅奶奶了!”
梅嫔听说弟媳妇给挡在贞顺门上了,气不打一处来,“杨朴这死脑子的犟驴,除了皇上谁都不认!这么大热的天不叫进,chūn妮子还怀着孩子呢!”越说越急,跺跺脚站了起来,对锦书和宝楹道,“你们俩聊着,我不奉陪了。那儿得去接一接,转手再送到寿康宫,少不得要摸上两圈。”
锦书正忌着她在,不好和宝楹敞开了说话,这会儿她说要走,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心里这么想,嘴上还要虚头八脑的抱憾,“真太不凑巧了,我原还嘱咐膳房排两个好菜式留您饭呢!这么的,就等您得了闲儿再说吧!”
梅嫔抽帕子一甩道,“自己姐妹,还要那些个客套gān什么。”由宫女扶下了台阶,回身对送出门的两人辞了辞,踩着花盆底施施然的去了。
锦书和宝楹重新坐回殿里,慢慢喝了两盏茶,chūn桃探身问,“主子,怎么打发了得胜呢?他伺候您的穿戴档,这差使上短了人,我上敬事房回一声,让那儿再拨人过来。”
锦书摇头道,“不必了,我的穿戴档和万岁爷搁在一处,是常四管着的。回头你带两个人上四执库去,把我平常穿的拿回来,自己在屋子里料理就是了。”她低头一叹,“我不想和他有瓜葛了,闹得苦不堪言,何必呢!”
宝楹抚了抚鬓边的发,想起皇帝的无qíng,到现在还是浑身泛着冷的。帝王心,深不可测,贴得近了太危险,前一刻万千荣宠,转头也许就是万丈深渊。倒不如远远敬着的好,冷宫也罢,掖庭也罢,总qiáng似刀尖火心里取食儿,活得也自在安稳些。
“您这儿这么想,万岁爷那头呢?”木兮呐呐道,“来了还能不见么?”
锦书冷哼一声,“我料他也没脸子过来,还见什么?入了夜前星门下钥是一宗,咱们继德堂也cha门上锁,他就是来了,也叫他外头站着去。”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知道她在气头上,忙虾腰应了个是。
宝楹犹豫道,“你别气盛,我瞧着不好。你把人挡在外头,第二天宫里就能传得沸沸扬扬,落人口实说你大不敬,眼红使绊子的人在太后、太皇太后耳朵边上chuī个风,你能活到多早晚去?现下能救你的只有他了,你好生巴结着才是正经。”
她这话出口,着实让锦书心里生暖。可算是熬出来了,前头宝楹不待见她,她就厚着脸皮软磨硬泡,一天一回的派人去瞧她,托敬事房的人照应她,给她送吃送穿。有些人就是那种xing子,看着像冰一样,叫人望而生畏,等你捂暖了他,他能为你披肝沥胆。宝楹就是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拣好听的说,却是实实在在为你着想的。
她偷着觑她一眼,这么好的人,硬被自己给拖下了水。本来她有平凡幸福的人生,如今被她害得要在深宫之中孤寂独活,她背的这一身债,今生今世算是赖定了,还不了了。
宝楹笑了笑,“你贼头贼脑的,偷着瞧我gān什么?”
锦书看被识破,反正罗汉榻宽泛,索xing觍着脸挪过来,笑道,“说来真是奇,我对着你就说不上的感觉,像家里人似的。你这么顾着我,我高兴呢!”说着眼里黯淡下来,小声喃喃,“我宗室里头没人了,唯一的弟弟不知道在哪里飘着。我是个不中用的,谁对我热络,我就和谁亲。你别记恨我,也别嫌弃我,我拿你当亲姐妹的。”
宝楹哭笑不得的搡了她一下,“就冲你这二皮脸,我也拿你没辙。”顿了顿道,“我是没想到,太子霸王似的人物,最后是这么个下场。”
锦书叫她触到了痛处,抹着眼泪说,“这回太子的事全怨我,我以为爷们儿年轻轻的,外头花花世界乐子也多,转脚就能忘了的,可没想到他用qíng这样深……我要早能知道会落得这个结局,当初就不该糊里糊涂的过。把他害成了那样,我自己也没法子原谅我自己。”
宝楹怅然一叹,“一切都是命,怨得了谁呢?我当初要不是被他算计,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如今也不怨恨谁了,得过且过着,聪明人绞断肠子是一世,糊涂人悠闲自得也是一世。他出家做和尚,离了这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六根清净也不是坏事。”
锦书恹恹靠在槛窗下,她心里的懊悔没人能够体会,太子尚未弱冠,一辈子就葬送在她手里,这样深重的负罪感几乎把她压垮。她没法像宝楹说的那样看开,自己肩上的担子,吃不吃力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勉力一笑,“咱们不说这些,往后常走动,也有个伴儿。我前儿听说永定太妃的六十大寿要到了,蝈蝈儿上库里挑了幅江南织造的云锦,那缎子面儿齐整,我想着绣上一千个团寿,好应个景儿。过会子先描底子,明儿祭针开绣,你也一道儿来吧,算咱们两个的份子,好不好?”
宝楹瞧她脸上笑得惨淡,蹙着眉头道,“你也别qiáng颜欢笑,多累得慌!我知道你不容易,才刚我听梅主子说了,万岁爷那头也坑人,你心里不受用就哭,有什么!”
“我有什么不受用的……”她扭过身去,一面说着,嘴角忍不住的往下撇,这么的一发就不可收拾了,先是抽噎,渐渐就蒙着眼睛痛哭起来,边哭边道,“没良心挨千刀的,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台上的丑角儿是怎么的?快别提这茬,想起这个我就没脸活,我但凡有气xing儿,这会子就该一头碰死才好。”
宝楹吓了一跳,惶惶道,“你别混说,这宫里多少委屈人的事儿,你为这去死,我岂不是该死八百回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她茫然调过视线看窗外,隔着绡纱,外头景致朦朦胧胧,想起头回养心殿侍寝。
皇帝对于锦书一个人来说,大约算是个重qíng重义的人吧!那回他伤qíng过愈,迷迷糊糊把她当作锦书,那张脸上窒息似的疼痛叫她至今忘不了。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要为另一个人粉身碎骨,皇帝是马上天子,威慑朝堂,他站在权利的最顶端,世人拿他当神一样的看待,却忘了他也有血有ròu,骨子里也渴望爱qíng。他对锦书就是全心全意的,那份真qíng她看得真真切切。
他们有qíng有义,再多的磨难总有超生的一天,自己呢?锁在深宫里,整天的和笸箩针线为伍,实在无聊就进园子看太监放鹞鹰,蹲在墙根看蚂蚁上石榴树。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听说家里张罗了一房媳妇儿,女家是官宦人家,丈人爹在礼部供职,还在刑部兼着差,这么好的良配,估摸着不久就要成亲了吧!照理儿是不该再牵挂着了,可心头终归放不下。
她泪盈盈的抽手绢拭泪,锦书反倒顿住了,小声道,“怎么了?是想家了?还是想那个人?”
“真是苦。”她凄恻地摇头,“要是有下辈子,好歹别托生到这帝王家了。外头人想进来,殊不知里头人的苦闷。我再想他有什么用?伺候过人的身子,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弃。上回我妈来瞧我,隔着神武门说话儿,说偷着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过了,一个是水命,一个是土命,到底走不到一块儿。我料着八成像你和太子爷,命里定下的有缘无份。”
锦书认真琢磨起来,“一个水命一个土命,怎么就八字儿不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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