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不明就里,追着问,“怎么提起这个来?你是打听到了什么?有我姥姥家人的消息?”
宝楹推搪道,“你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你如今到了这位份,要是还能有娘家亲戚,不是能认一认了么,也不显得孤寂不是!”
锦书拧起了眉头,“我没那个福气,我心里就记挂着我兄弟,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时缄默下来,隔着竹篾的垂帘,隐约看见太阳半悬在西耳房的琉璃顶上。金色的,光芒隐退,却依旧灼热难耐。
宝楹心不在焉的闲话几句就回古鉴斋了,锦书见了半天的客颇有些乏力,卸了点翠穿珠钿子和镂金领约。芍药花儿捧一件藕合色玉兰飞蝶氅衣来,她也没传尚衣宫人,自己随意换了歪着打盹儿。
才合了眼皮,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蝈蝈儿进来轻轻唤了声主子,“快醒醒。才刚畅chūn园里传话来说,万岁爷先头在九经三事殿见了罗刹国使节,这会子移驾到澹宁居去了。今儿就在园子里驻跸,让主子准备准备也过去呢。”
锦书支起身揉眼睛,“他脚程够快的,怎么一气儿到畅chūn园了?”
“别说了,眼见着后蹬儿,再磨蹭就晚了,回头咱们吃挂落儿。”木兮拿紫檀长盘托了一套实地子月白纱裙来,叫司浴宫女浣凉帕子给她醒神儿,边道,“前头主子见客,新儿在梢间甩片汤话,我听她意思眼热咱们得不行。”
锦书坐在杌子上戴东珠耳饰,接了梳头太监递来的手把镜照燕尾,一面问,“说什么了?”
chūn桃接口应道,“是瞧主子晋了高位,咱们都在,偏把她打发到低等妃嫔那里去,心里大约是不痛快吧!”
锦书嗯了一声,“上回放你们的赏,不是也照单儿留了一份给她吗?我知道她心里不受用,蝈蝈儿等得了闲找她说话,就说我信得过她,把她派给宝答应做护法,她这会子委屈,等将来自然有好处,叫她别瞧眼吧前脚底下一块地皮。”
蝈蝈儿曲腿应是,“这丫头就有一宗眼皮子浅的毛病,出了籍,配个好爷们儿,qiáng似咱们一万倍。”
锦书嘻嘻的笑,“你别急,好女婿也少不了你们的份子。等主子爷凯旋,我给你们几个张罗好婆家,不叫男的挑女的,叫女的挑男的!”
几个丫头臊红了脸,嘴里嫌她老婆子啰皂。扭捏着含笑扶她起身,麻利换上了银红蝉翼纱罩衣,cha了头面首饰,一通拾掇就送上了肩舆,直奔神武门而去。
第168章五云深处
车辇徐进,到畅chūn园时已经是日暮时分。甫进园子,满目的绿竹牡丹,猗猗青翠,国色天香,那景致早超出了她的想象。
畅chūn园早年就已建成的,大邺后期国运衰弱,园林也缺乏养护,到明治时期几乎荒废了。不得不佩服承德皇帝那份肆意享受的闲qíng,山水如画之间,琼林瑶蕊,孔雀白鹇徜徉悠游,果然是人间仙境一般的所在。
锦书迈进大宫门,前头李玉贵和园子总管庆祥迎了出来,笑着打了千儿,李玉贵道,“主子娘娘路上辛苦,天儿这么热,奴才打发人备了梅子茶在井里湃着呢,等到了清溪书屋就伺候主子用。”边引道儿边说,“万岁爷这会子在澹宁居议事,嘱咐奴才先请主子到小东门候驾,等办完了政务就上书屋里来。”
庆祥脸上带着逢迎的笑,腰背躬得低低的,一头分派苏拉搭跳板,一头指着云舟道,“奴才们给贵主儿备好了船,太阳落山后湖面上风凉,奴才们慢慢摇橹,主子能赏一赏湖上风光。船路过澹宁居,那里有丁香堤和芝兰堤,栽满了丁香花和兰糙,秀色怡人得很呐!万岁爷日落了爱在堤上溜达,那边赐了宴,他老人家脱身出来,主子船经过,兴许还能看见万岁爷呢!”
小船缓棹而进,在一片湖光山色里穿梭。天边余晖映照,半边湖水都是艳红的。波光粼粼的折she,一簇簇跳跃dàng漾,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处处倒影在湖面上,茫茫然水天一色,透过清澈的湖水能瞧见底下曼妙伸展的木藻,和这岸上景致相得益彰,深邃隽永得像幅墨染的画儿。
锦书坐在船头上,湖风扑面而来,cháo湿的,略带凉意。她深深吸口气,浑身的燥热仿佛都轻减下来。转脸看山坡上,三三两两的麋鹿獐麂温驯卧着,水边是拳头大的小鹤和凤头白鸭。苏拉拿竹竿击水面,原以为会惊着它们,谁知一个个徐起立视,竟是岿然不动的大将之姿。
她轻声一笑,这样悠然的日子,要是没有繁琐的规矩教条,岂不是过得比神仙还逍遥么!难怪皇帝时时念着要常住畅chūn园,这里和森严的皇城大内比,果然是要赏心悦目得多。
笑拥繁花盛景,坐看落日流年,何等轻松惬意的事!
行宫檐角的铜马迎风叮咚作响,涟漪一làng接一làng的拍岸,小舟逆流而上,已行至瑞景轩前。锦书起身探看,远远瞧见澹宁居的轮廓了。一点点接近桃花堤,长长的堤岸上几个宫女挑灯前行,天还没黑,琉璃罩下的灯豆儿小小的一芒,忽明忽暗的闪烁,不细看差点儿忽略过去。
宫女们眼梢瞥见湖上的人,都知道那是新晋的皇贵妃,便齐停下脚步,施施然朝着锦书蹲福。收了礼,复敛裙往澹宁居去。
庆祥解说道,“园子里水气重,天黑起来有霾,有时候重得脚下都看不清,所以这里掌灯比宫里早些个,防着主子们行动不方便。”
锦书微点了头,“这里真好!今儿万岁爷驻跸在园子里,传了别宫主子随侍吗?”
李玉贵哟了一声,“贵主儿说笑了,万岁爷从不叫妃嫔来畅chūn园的,宫里小主儿们避暑只往另四个园子去。畅chūn园是万岁爷自个儿的地方,早年只有先头娘娘来住过三个月,贵主儿您是第二位。”
锦书听了轻浅一笑,觉得大大的受用。转念一想又自嘲起来,自己也学得小肚jī肠了,如今容不下他宠幸别人,这样不好。
云舟前行,渐至澹宁居前,灰瓦粉墙,楼阁依势而建,高低错落,雅致清幽。临水一面莲叶接天,薄暮之中风摇叶动,满耳朵飒飒的声响。
皇帝不在堤岸上,澹宁居正门dòng开,因为离得远,里头也看不真切。锦书微有些失望,也并不放在心上。
船从外沿滑过,直朝丁香堤去,堤边万树攒翠,她倚着圈椅正眺望,却见岸边一人分花拂柳而来。石青的罩纱袍子,明huáng的行服带,站在汉白玉栅栏前看她,言笑晏晏,面上自有三分凝重矜持。
船上太监停橹打千儿,锦书起来蹲福,就那么遥遥相对,脉脉无语。
良久,皇帝挥了挥手,朝清溪书屋方向一指。锦书颔首,船桨重又摆动来了,龙舟逶迤北上,回头望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入雾霭不复得见了。
庄亲王缓步踱来,顺着他的视线看那一片烟波浩淼,不由浅叹,“世上的事,果真不遂人意儿。您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的眉心拧了个结,该来的还是会来。他出动粘杆处护军马不停蹄的搜寻了十年,谁知大邺皇十六子逃到了鞑靼,做了什么弘吉驸马,眼下控制鞑靼内政,轰轰烈烈登上了台吉的宝座。
这少年不容小觑啊,一个中原人,在那茹毛饮血的蛮族里扎根下来,扳倒老台吉不难,难就难在压制那些叔辈。他和东篱一样的年纪,心机却深了那样多,的确让人心惊。
皇帝背着手,眼里的yīn鸷不加掩饰,“这笔糊涂账总要有个了结的,外敌扰攘,自然斩杀无赦。叫他多活了十年,他识趣儿也就罢了,如今联合了异族来犯我疆土,朕绝不能容他!”
这才是原来的承德帝!庄亲王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原先还担心他过于儿女qíng长,又忌惮着锦书那一层,想出个什么招安怀柔的法子来。慕容永昼野心勃勃,他要夺回江山,并不是许个蕃王,划拨一块领地就能满足的。不除他,养虎为患,将来大英就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皇帝哂笑,“朕还没有昏耄到那种程度,当初能杀他慕容家九百多口,现今再加一个也不算什么。”
庄亲王犹豫道,“慕容贵妃那里怎么jiāo代?万一闹起来……怕是推脱不过去,她那脾气,您是知道的。”
皇帝脸上的狠戾霎时隐没,怅然吁道,“她是个难题,朕前头没料到弘吉驸马就是慕容十六,既然答应她随扈,金口玉言也不容反悔……只有见机行事了,行在不叫她住,另隔个帐篷安置她,不在她面前议论战事也就是了。”
庄亲王慢慢摇头,“大军十万,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下这头起那头,怎么堵得住十万张嘴?臣弟是担心,您带着她,万一她使xing子撒娇,您还有辙吗?”
皇帝不容置疑道,“朕还能拿个女人没法子了?你别替朕cao心那些个,好好坐镇京畿,确保前线粮糙充足,让朕没有后顾之忧,这就是你最大的战功了。”顿了顿又笑道,“东齐跟着你办差,别顾忌他的面子,该骂该分派不必含糊。朕知道你对粮道不熟,派了户部葛秀协助你。西山、丰台、通州三营兵力不动,替朕镇守北京,倘或有人趁机生变,也好及时平叛。老祖宗这会子在清漪园,朕不想去惊动她老人家,打发达chūn的护军衙门分调一批人过园子警跸,皇城里的布置也就妥当了。”
庄亲王诺诺称是,心里不由苦笑,自己真是庸人自扰,他这哥子长了一百个心眼子,哪里能吃什么亏?他大局上防着别人,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例外。这朝中大员,哪个身边没有安cha两三个耳报神?让他做粮糙官,还要派二皇子和葛秀那个金算盘盯着他,到底帝王心,深不可测啊!这世上能叫他真心相待的,除了锦书不作第二人想了。
“那个罗刹使臣,朕后头就不见了,你接手料理,备上谷种牛羊,他求什么给他什么。大战当前,朕不想生出变数来。”皇帝和庄亲王沿着河岸散步,边走边道,“鞑靼吞并喀尔喀三部,又在山陕蒙古走马掠夺,想联合罗刹国一同举兵东进。那个罗刹女王倒机灵,许了火铳兵器,临阵放了空枪,从这个套子里脱了出来,否则朕就连她一块儿灭了。”
庄亲王道,“也算懂人事的,那弹丸小国,哪里禁得住几百门红衣大pào!皇兄大军打算什么时候开跋?”
皇帝眯眼看着水面,半晌道,“下月初六。”
庄亲王搬着指头算起来,还有十来天,前两批辎重粮糙早已经先行了,后头jī零狗碎的诸如大驾、前锋大纛、七十二宝扇、五十四华盖、旌节、金节、仪铂……皇帝出征不像武将践行,城门楼子上拔着嗓门喊两句话,和众将领喝一大海酒,宣誓不得完胜绝不还朝,运足了气砸碗砸酒坛子就成的。天家规矩惯例繁琐冗长,祭天祭地祭祖宗,带着女人更麻烦,九龙乘舆像四方月台一样大,行进起来呆板,不如骑驾轻便快捷,到漠北,只怕路上就要消耗半年。
52书库推荐浏览: 尤四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