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低着头,迈着小步,手里捧着一双五蝠捧寿的鞋,走到锦书跟前躬了躬腰,毕恭毕敬的把鞋呈上来,“这是我孝敬姑姑的,您试试吧,看合不合脚。”
锦书大为意外,次等宫女给大宫女做针线是常有的,可自己掌了事儿之后从没有对下头的人有过这种要求,她深知道被人bī着做活儿多难受,尤其是着种鞋,鞋帮两边用红线绣四只蝙蝠,鞋口正中间绣个圆的寿字,鞋尖上的大蝙蝠最难绣,要垫着衬,好让蝙蝠鼓起来。还有缉鞋口,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锋,针非常难拔,每做一针必须用牙咬着,一双鞋下来牙根都得松动出血。
她双手接过来,“难为你想着我,谢谢。”
小娟垂着眼睛道,“咱们在姑姑手底下已经过的是好日子了,要是不知道讨乖就是不知趣儿。再过几天是花朝,各宫的主子宫女都要在一处顽,要是叫她们瞧见咱们宫的姑姑连双蝙蝠鞋都没有,倒要叫她们笑话。”
入画笑道,“好丫头,真懂事儿!锦姑姑的有了,荣姑姑的呢?”
这五蝠捧寿鞋是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正经主子身边的掌事姑姑没有资格穿
。内廷之中大拇哥上挑的只有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别的贵妃、四妃,那只能放到二哥上,更别提三四品的嫔以下了,就跟衙门里的师爷似的,未入流!人说主贵奴荣,单从一双鞋上就能体现出来,所以这鞋到哪儿红哪儿,连老太监见了都要打千儿行礼。眼下下值房的给锦书预备了,少了chūn荣的,回头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要闹不痛快。
小娟说,“不能短了荣姑姑的,守月已经送到南三所的梢间去了。”又对锦书道,“姑姑试试吧,要是小了我就拿回去抻一抻,过两天一准儿合脚。”
屋里都是极熟捻的人,又都是女孩儿,锦书也不回避了,利索蹬了脚上的鞋。小娟蹲下来伺候,托着花盆底给她穿上,小心翼翼的问,“姑姑,怎么样?”
锦书很是欢喜,喜孜孜道,“你真巧的手,大小刚好,倒像是照着我的脚做的!”
小娟看似松了口气,也笑道,“姑姑上回趟水踩湿了鞋,放在炭盆子边上烤来着,我比着大小画下来的。”
“怪道呢,难为你周全!”锦书说,“有这一回,我明白你的心就成了,往后用不着再做了,做这鞋的苦处我知道,三更灯火五更jī,起早贪晚的。”
小娟哎了声,又说,“姑姑明年要还是咱们的掌事儿,我这活计逃不了,还给姑姑做。”说着一甩大辫子出门去了。
屋里歪着打络子的几个人调笑起来,“这丫头不孬,瞧这话说的!敢qíng算准了明年你不会在慈宁宫了。”
锦书翻着个儿的看这双鞋,随口应道,“她是这个意思吗?你们别曲解人家。”
入画说,“曲解什么?不论哪位主子爷,怕是都不能让你在慈宁宫里呆久了的。”
锦书不理她们,引了线穿针,脑子里却闲不下来,炒豆子似的来回焯,一会儿是皇帝,一会儿是太子,那两张肖似的脸渐渐融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来了。
案上的自鸣钟嘀嗒的响,chūn天本来就容易犯困,入画她们手上的活儿不赶急,一个个都倒在炕上打起了盹。锦书撂下花绷子出门去,远远看见崔贵祥手下的跟班太监留金在铜茶炊那儿,打着呵欠坐在檐下的chūn凳上,一口一口喝着酽茶醒神儿。
张和全正在给紫砂炖盅看火,她走过去给他请个安,“谙达忙着呢?”
张太监起来还了个礼,“是锦姑娘啊,身上的伤都大好了?”
锦书道,“劳您惦记,都好了。”
留金扶正了帽子,赶紧给她见了个礼,“姑姑吉祥。”
锦书应了一声,到那二板凳上落座,和张太监闲聊了两句,便有意无意的问留金,“我是晌午才回来的,听说崔谙达腿上的毛病又犯了?”
留金说,“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折腾上几天,他腿上的痼疾还是当年随先帝爷攻怀来时作下的。数九寒冬给大军送手谕,大雪封了山,在河面上来回爬着走,不冻出毛病来才怪呢!”
原来促成改朝换代这件事上崔贵祥也出过一份力,锦书有些失望,可转念想,他是替主子效命,大邺二百多年的基业由荣转衰,有人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这能怪谁?没了国不要紧,她是个女人,心里装不下万里江山。她独在意的是家里人,父母亲,兄弟们,只可惜连他们都没了,自己孤单单一个人,真是无限的凄凉。
“我这儿脱不了身去瞧他,眼下他跟前谁在看护着?”锦书端坐着问。崔贵祥也算对得住她,救了她一回命。在这深宫里有个人帮衬总是好的,自己领他那份qíng,在日常生活上多关心他一些,也不枉叫他一声gān爸爸。
留金想了想道,“我才刚上谙达榻榻里去过,他的一个徒弟在,另两个都当着值呢。”
锦书问,“请大夫瞧了没?”
“大约是瞧过了,铜吊上熬着药的。”留金笑道,“姑姑有心了,回头我下了值还过去,一定替您带个好儿,谙达感激您呐。”
锦书淡淡道,“那不必,你给我带话给谙达,我今儿不上夜,可jiāo了差事宫门都下钥了,怕来不及过去,明儿我起个早上体和殿去,请谙达好生养着。”
留金道是,三个人边吃茶边逗牙签子,直到暖阁里有击掌声传来,锦书方辞了他们上值去了。
第七十八章老病寒塘
万岁爷回銮,大架势!满朝文武都上午门迎驾去,打响鞭儿,放pào杖,山呼万岁,热闹非常。
锦书挎着红漆食盒从寿膳房出来,听见神武门上鸣钟就站住了,一百单八下子,chūn巡完了吗?搬着手指头算计,前后也就六天功夫,这趟跑得真够着急的!
琢磨归琢磨,她也不甚在意,内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该忙活的是那些大人们,过了几天松泛日子,这会儿又要上发条了。不过看时候才刚过辰时,西山大营到城里,路程虽不十分远,人马多,又是仪仗又是銮卫扈从,还有好几位小皇子要仔细,这一路中途不歇也得一天的脚程,可眼下宫门上落了钥才不久,仪卫就到了午门上,莫非还是连夜赶路的吗?
进了二月,惊蛰过后一天暖似一天,风扑在脸上都是绵软的,只是雨水更多起来。今天没有日头,天上yīn沉沉的,隐约有零星的雨丝飘落,她抬了头看,衬着夹道的红墙huáng瓦,yīn霾厚重得要压下来一样,用不着说,又得有一场大雨了。
她加紧了脚步往体和殿赶,时候不多,昨晚还是chūn荣独个儿侍寝,大梅在更衣室外头照应,别的能替,敬烟上替不了,她得快着点儿,探过了崔总管好上值去。
体和殿在储秀宫边上,锦书沿着甬道走,路上遇着好几个以前在掖庭时同院住的宫女,她们围上来搭讪,问长问短的,又扯她的chūn袍子看,手指在掐金丝绸子的滚边上来回的抚摩,羡慕的说,“到底是不一样了,您得了高枝儿,连衣裳都比咱们贵气。在慈宁宫里当差横竖长脸子,旁的宫里的那些个姑姑算什么呀,给您提鞋都不称头!”
锦书蓦然发现她们称呼她也用上“您”了,以前在杂役房时,她们成天拿又零碎又费时的活给她做,见了面连名字都不叫,不是“喂”就是“哎”。如今不同了,话里用敬语,都来恭维你,羡慕你,可见宫里人就是这样势利,只要你得了一点道行,以前不对盘的人也像苍蝇似的围着你乱转。
锦书也虚头八脑的应承,“哪里哪里,都是老祖宗的抬爱。”
她身上的那点消息她们自然也听说了,嗟叹之人有之,不屑之人有之,嫉妒之人有之……前面人说话,后面人兜天翻白眼,她都瞧在眼里,那些算得了什么?她都不往心里去!她也想明白了,要是活在人家的框框里,那还不如不活!活着gān什么?为自己还是为别人?何况有人夸你,就肯定有人背地里骂你,她又不是菩萨,做不到个个都喜欢。
随口应付几句就完了,她挺直了脊背,扬着脸儿,提着食盒朝体和殿里去,也不管她们怎么议论,爱谁谁吧,孔夫子还堵不住悠悠众口呢,自己哪儿比得过圣人去!
体和殿的东梢间在一排花红柳绿的掩映里,先头天冷,园子里的花糙都萎顿着,看不出有什么得人意儿的,现在花朝节将近,抽穗冒芽都齐全了,猛然一看怪稀罕的,真是个清幽雅致的好去处。
耳房的门开着,她迈腿进去,空气里混杂着安息香的味道,窗户密闭着不透气,感觉有些闷。
今天伺候的人是添禧,是崔贵祥收的二徒弟。他从内间迎出来,笑着拱手,“哟,咱们姑奶奶来了?”
锦书蹲了蹲身子,“师哥好。我gān爸爸怎么样了?”
添禧接了她手里的提盒引她进去,边走边道,“昨儿太子爷打发太医正来给师傅瞧了腿,那位太医真有点本事,找了个xué位推拿,等搓热了扎针放血,直放了小半碗去,都是黑色的瘀血,说这回能保师傅三年不犯毛病。”
“虽说不能根治,可这样也尽够了。”锦书说着绕过槛窗进内间,一眼就看见躺在炕上的崔贵祥,忙道福喊了声gān爸爸。
崔贵祥是天生的水泡儿眼,这一卧chuáng更肿得厉害,他眯fèng着眼勉qiáng撑起来,笑道,“小锦儿来了?”
锦书听那一句“小锦儿”,真是说不出的暖心暖肺!她吸了吸鼻子,甚至有点要哭的意思,当年父母亲私底下就是这么叫她的,后来他们都过去了,再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崔贵祥瘦长个子,铺盖卷不太够,褥子短了一截,脚背都露在外头。锦书给他拉了拉盖被,道,“您病着,我没能立刻来看您,是我的不是,您别恼我才好。”
“哪能呢!”崔贵祥和煦道,“人都说当上差的风光,却不知道咱们有多辛苦,jī零狗碎的事儿那样多,一时一刻也离不了,我还能和你计较这些个?”
锦书抿着嘴笑,回身揭开食盒盖子,从里头端出一碟青花盘装的点心来,朝他跟前敬献了说,“我知道您爱吃驴打滚,赶早托寿膳房瞿师傅给开了个小灶,还是热乎的,您吃两块?”
没话说的!崔总管就是胃口再不好,瞧着闺女的一片孝心也不能不吃。大约是心绪开了,用起来特别的香甜可口。他连连点头,对锦书道,“做得不错,经吃。你拿几块给你师哥送去,他受累了,昨晚守了我一晚上。唉,这是我那gān儿都没办到的事,我这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以前对他没怎么上心,谁知道危难的关口全仰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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