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听了她的话转不过弯来,胸口突突直跳,喘气儿都带着累。皇帝除了刚才在夹道里出了格,以往他都是举止端凝的,瞧人连头都不带转一下,四平八稳到了家的作派,眼下竟有了梦话这一说,叫她大感意外。她晕眩着,心里又是酸又是苦。他是皇帝,他韬光养晦,十年砺一剑。他灭了大邺慕容满门,如今转头又来谈什么爱不爱的,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锦书戚戚然看着宝楹,不懂她所谓的“不当人看”是指什么,想来想去奴才当的那点差使,再苦再累的她都做过,还能是什么?除非是在侍寝上。侍寝的规矩她在掖庭榻榻里听chūn桃说起过,就是jīng着身从皇帝脚那头钻进去嘛!她脸红心跳,所有想象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既然她说苦,肯定在她不了解的范畴。她怕戳人痛处,也不好发问,自己到底是亏欠她的,她要撒撒气儿自己就受着,人家一辈子都糟蹋了,就像她说的,自己拿什么都补偿不了她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算什么?就是挨上两下也是应当的!
她越发谦卑的朝宝楹肃下去,“奴才这会子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奴才是微末之人,在这宫中也没有什么依仗,太子爷为奴才做的那些连累着小主了,奴才是一千一万个对不住。奴才不敢求主子原谅,只求主子给奴才指条道儿,奴才肝脑涂地的偿还主子。”
宝楹冷眼看着锦书,暗道偿还?拿什么偿还?是能还她体面还是尊严?往后无穷无尽的冷宫岁月怎么渡过?还有宫外苦等了她四年的人……她仰起脸,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没了主张。她这辈子算完了,死不得,活着又受罪,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锦书几乎低到尘埃里去,宝楹不哭,可那悲恸催人心肝。牺牲了她又换回来什么?不过多个人煎熬罢了,太子这回大大的失策,自己在这内廷苟延残喘,本来谁都不欠,两袖清风,眼下却莫名背上了一身的债,她也该找个地方大放悲声才对。
懊恼归懊恼,这事儿不能撂着不管。她小心的说,“董主子,奴才去求万岁爷,求他开恩撤了禁足的令。奴才没别的能耐,您既已晋了位份,宗人府上定然有了记档,指望着出去怕是不能够了,奴才只有托人尽力的拂照您,叫您吃穿用度上滋润些,算尽了奴才的一点心意。”
宝楹垂下眼,捏着帕子摆了摆手,“人生一世,糙木一秋,我这样的未见得就坏。我命该如此,就像泰山顶上chuī跑了帽子,回头去找也是枉然。”她忽然又抬头巴巴看着她,“劳你替我给太子爷传个话,就说他吩咐我办的事儿,能办的我都办了。至于成不成的,那是后话,得瞧老天爷的。他答应我的也要兑现了才好,我这儿等着他的好消息。”
锦书疑惑的看她,“太子爷答应了小主什么?”
宝楹倒也坦然,反正太子未必会瞒她,现在说了也没什么,便道,“你也知道,我是汉军旗下的包衣,我父亲是包衣都统,见天儿的在太子手底下当差。二月打头的时候,太子爷伤着了筋骨,急招我爸爸谒见,说是没法子随扈了,又担心底下的人照顾不周,要多派几个知冷热的人伺候万岁爷驻跸。到后来就开门见山了,说是要把我往御前送,有总管太监斡旋安排我进行在。太子爷是汉军旗的正路主子,他说什么,我爸爸没有不从的,可我心里不愿意,不怕和你明说,我有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约好了我放出宫就要过礼定亲的,他等了我那么些年,我不能对不起他。”
她慢慢转到石榴树旁的瓷杌子上坐下了,茫茫看着房顶上的天发愣,过了半天才接着说,“世上的父母,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好,得高枝儿的。太子爷既发了话,我爸爸自然求之不得,连夜的打发嬷嬷送我过朝房。太子爷笑眯眯的,轻声细语的问我的意思,说如果不答应绝不勉qiáng,可又有意无意的和我提起我两姨表哥的事儿。我那表哥什么都好,就是考运不济,应了四回考,回回是副榜,连着家里都被人瞧不起,背后戳脊梁骨。太子爷放了恩典,说是只要我肯上御前去,不论万岁爷那儿翻不翻牌子,他转天儿就支会吏部给放道台的缺。我那时候是憋了一口气,料着万岁爷向来有自律的名声,不能真瞧上我,我胆儿也大,就答应了。到了临了出了事儿,我才知道有你这一层,要是事先有人给我露个口风,打死我也不能点头!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我命不好,我认了,可我不能白费心思。劳你提点太子爷,让他别忘了他的承诺就成。”
锦书听她拉拉杂杂说了这半天,总算是闹明白了,太子想给她找个替身应付皇帝,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手段。他拿别人的前程来换宝楹的自愿,这位宝答应也是个痴qíng种,为了给心上人谋个一官半职,把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宝楹木着脸打量她,嗤道,“你八成觉着我矫qíng吧?万岁爷是皇帝,跟着他我不吃亏?你可想岔了,我还真不稀图他地位高、模样俊!我心里有了人,哪怕他尖嘴猴腮,是个穷孝廉,我也打骨头fèng里爱,这些你懂不懂?”她嘲弄一笑,“我看你未必懂,你长在这煌煌帝都里,看惯了繁文缛节,知道在垂柳下乘凉,在什刹海的明波上泛舟,却不一定知道皇城外头的人qíng味儿。你和太子,你们俩算哪门子的爱!”
第九十章好伴云来
锦书淡淡应道,“小主儿这话,奴才不敢苟同。咱们活着,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奔头。您和您那位表哥,你们有你们的深qíng,我和太子爷,我们也有我们的厚意。这话原不该说,今儿我也出回格了。”
宝楹指了指对面的瓷凳子,“坐下吧。”
锦书谢了座,直着腰杆子坐下。再看一眼宝楹,她脸上倒没有先前那种恨之入骨的神色了,只颦眉摆弄手里的帕子,这样子,怕是真和她像得海了去了。
她叹息道,“小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怪奴才僭越,奴才瞧着您,真像是看见了族里的亲眷一样。您大约也听说了我的身世,我这么个尴尬的处境,当真是什么也求不得。我和太子虽然有qíng义,到底不能长久,我也只瞧眼前,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老话说,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您别嫌奴才充角儿,奴才覥脸开解您一回,你眼下进了宇文家,开弓没有回头箭,像您说的,木已成舟了,您就别念以前的事儿了,踏实过好当下才是正经。您和奴才不一样,您是正儿八百的包衣,对上没有我这样隔山隔海的愁苦,只要万岁爷不禁您的足,您就自在的活着,斗糙斗蛐蛐儿,养花养小狗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光图自己高兴就成。”
宝楹听了这话大觉意外,她原以为这么个亡了国的帝姬,应该是苦大仇深的主儿,整天哭丧着脸,眼里含着两泡眼泪,动不动的哭上一鼻子,全天下人都欺负她似的,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脾气!她有qíng趣儿,也懂得怎样活得舒服,她倒像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不搬着指头数得失。不过她又有点瞧不上她,爹妈兄弟都死绝了,她还和仇人的儿子打得火热,这是个什么人啊?怕只知道享受图安乐了。
锦书见她眼里含着三分蔑意也不恼火,她笑了笑,“小主儿,奴才不是您想得那样的,有时候明知道是这个理儿,说着容易做着难。我要是贪图什么,就不是向着太子爷了。”
宝楹定定看着她,心想也是啊,皇帝那头都热成那样了,只要她点个头,妃位、皇贵妃位,哪样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圣眷隆厚,她要什么,皇帝能眨一下眼睛吗?
锦书抿了抿嘴,“说到避讳,该当是奴才避您的讳才是。慈宁宫的谙达太监已经替我奏请太皇太后,四月里往昌瑞山守陵去,奴才出了宫,就天下太平了。”
她说着,嘴角仍旧有恬淡的笑意。宝楹道,“那太子爷呢?”
锦书脸上的笑容猛然凝结了,半天才说,“这事儿他不知道,我没打算让他知道,怕又生出什么事来……”
她顿住了,才发觉自己絮絮叨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大大的不该了。忙站起来朝宝楹请双安,“小主,您吩咐的话奴才记住了,等见着太子爷,奴才一定替您转达。”她往西边廊庑下看,皇后身边的两个jīng奇嬷嬷垂手站着,正朝她们这里张望,想是奉了皇后懿旨来押宝楹回宫去的。
宝楹满面愁容,“回去了,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锦书低头道,“奴才伺候主子过去。”
宝楹起身抻了抻衣裳,又抚抚燕尾,扬着脸举步朝廊下去,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锦书在后头跟着,边走边想,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求皇帝开恩赦免宝楹。她没做错什么,错只错在和她长了一张相像的面孔,单凭这点就要圈禁她,也太残忍了。
宝楹的丫头是阖宫最低等的宫女,主卑奴贱,这宫廷之中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答应、常在不论是用度也好,俸禄也好,和上头的妃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有些体面的嬷嬷甚至不正眼看那些小主。
伺候宝楹的宫女眼泪汪汪的,福了福道,“主子,二位嬷嬷在这儿等您半天了,请主子荣返吧。”
两个jīng奇嬷嬷狠狠剜了小宫女一眼,转脸对宝楹不冷不热道,“董主子,您这两个丫头忒不懂事儿,主子上哪儿去竟不跟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了得。”
宝楹咬着嘴唇不能回嘴,jīng奇嬷嬷和普通嬷嬷不一样,她们日夜监督着宫里主子奴才们的言行,负责教司规矩。谁走路走得不好,言声儿大了,吃饭磕了碗勺了……她们可以立时扒下脸皮来训斥。
锦书在一旁听着,笑着打岔道,“嬷嬷们且放心吧,这是在太皇太后宫里,不能出什么事儿。刚才是奴才有些话要向小主讨教,耽搁了嬷嬷们办差,回头我上典仪局领罪过去,请嬷嬷消消气儿。”
两个jīng奇嬷嬷大概知道些皇帝的心思,前头有颐和园的刘登科,后头有侍膳处的杨太监,活生生的筏子摆在眼前,谁敢去得罪这位姑奶奶?撇开这些不说,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不客气了,回头没法jiāo待。
嬷嬷换了笑脸儿,“瞧姑娘说的,咱们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姑娘忙吧,咱们送宝答应回景阳宫去了。”
锦书蹲了蹲身子,“奴才恭送董主子。嬷嬷们好走。”
宝楹跟着jīng奇嬷嬷沿着台阶往二门上去,风chuī着袍子的下沿,悠悠的翻卷dàng漾着。锦书站在月台上目送她,她消瘦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渐行渐远,跨出了正红的门槛,拐个弯就不见了。
锦书发着愣,到现在还觉得迷迷登登的,站了一会儿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两步,看见偏殿里的侍膳太监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制这会儿是入画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jīng神正准备进明间上值,这时候从槛窗上看见皇帝皇后和庄亲王从门上出来了,她来不及回避,忙退到一边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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