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房哭了一宿,收收心,怎么收心呢!海惠来安慰她,她靠着姐姐说:“我想等他出来,我心里有他,这门亲断了,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了。”
总觉得有转圜,谁知道朝廷判下来了,他爹斩监侯,三个儿子都流放长白山。这消息对她来说是晴天霹雳,她要去看他,要去送他,阿玛把门拴住了不让她出去。这个遗憾后来一直横亘在她心头,她是娇养闺女,脾气很倔,越不依着她,她越要惦念,这一惦念就惦念了十几年。
十几年,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家里出了些变故,海惠没了,悄无声息地病死了。她父母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殁了,一个不愿意嫁人,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索家有钱,眼下只剩一根独苗儿,提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她是死心眼儿,谁说轰谁,就是不愿意出嫁。她额涅哭着说:“你这么着不成,现在不觉着什么,将来老了准保要后悔。”
她根本不肯听,“后悔也是我的事儿,我愿意。你们再bī我,我就跳井!”人就是这样,越亲近的人,有时候受的伤害就越深。她自己也自责,她是个不考虑父母感受的自私鬼,给他们带去了数不清的痛苦。
她痴心,一根筋到底,从十四岁一直等到二十七。
十三年,等得几乎忘了自己。可是某天来了个姑娘,年轻轻的,醇王府的管家伺候着,端坐在堂屋里。她进去请安的时候有点晃神,那眉眼间一股似曾相识的况味,也许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果然的,那姑娘是汝俭的妹子,温家顶小的闺女。她说汝俭要回京了,她听了,又是酸楚又是高兴。总算这些年没有白等,他终于想起要回来了。
度日如年,越是盼望,日子越是难熬。索xing没了指望,也就过一天是一天了。将近年尾,她记得是腊月二十二,那天她正在查点底下奴才置办的年货,她额涅过来,说贤亲王府侧福晋请她过府。七爷是他们的旗主子,主子传唤不敢不从。
她换身衣裳去了德内大街,进七王府也就是过个趟儿,又把她从后角门送出去了。她纳闷着,给送到了东福顺。
那是个客栈,姑娘上客栈gān什么呢,她心里没底。还是十二爷府上的管事隔帘告诉她,说:“您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有人来见您。”
她问谁呀,管事说:“您甭管了,横竖您见了就知道了。”
她隐约猜到了,一定是汝俭回来了。他们家姑奶奶许了十二王爷,王府管事的出面,必定是替他们福晋办事。
她心跳得隆隆的,耳朵里一阵阵嗡鸣,脑子没法想事儿了,人也懵了。过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到门前慢下来,光看见一个身影映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她站起来,两手狠狠捏着手绢,使劲忍住了哭,也不敢开口,怕一张嘴眼泪就流下来。
门帘终于一挑,外面的人迈进来,高了,也壮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她努力眯起眼看他的脸,他走近些,带着颤抖的嗓音喊她,“海兰……”
她心头一激灵,声儿没错,她还记得。再瞧他的眉眼,依稀和她记忆中的重合,真的是他!
“三哥……”她顾不得矜持,一下扑上去抱住他,眼泪流也流不完,埋在他怀里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那么久……”
他说对不起,“我是没办法,可我每天都在想着你。”
感qíng经过了淬炼,也不需要多言,彼此都懂得的。哭过一阵渐渐冷静下来,相携着坐下,她给他斟酒。透过薄薄一层泪雾看他,五官没有多大改变,只是眉心总蹙着,年轻的脸,却有一双沧桑的眼睛。
她探过去握他的手,“回来了就不走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不走了,这里有小枣儿和你,我能到哪里去呢。”
他还是那么容易脸红,她也不笑话他,低声说:“他们都觉得我不该等,可是我等到了,我没有做错。”
汝俭知道她不容易,到现在,没有抱怨,只有感激。他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平了平心绪方道:“等事qíng过去我们就成亲,我天天陪着你。咱们去游船、看桃花,把以前错过的时间都补上。”
本来团聚了,一切都可以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还要计较别的呢。可这是女人的想法,男人不是,家族的兴衰对男人来说高于生命。她听他一字一句铿锵说起温家的旧案,在他眼里他父亲是个好官,即便有时候办案夹带了些私人qíng绪,也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得替父亲翻案,也得替两个哥哥讨回公道。这些年在长白山受的苦太多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你不能体会那种心qíng。”他眼里泪光闪烁,低头说,“海兰,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你等我那么久,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当时小枣儿和我说起,我都惊讶坏了。我以为你早就嫁人了,没想到你还在,这是我的福气。可是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一定要等到祸首伏法,我才能抬头挺胸走出去。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俩不能有好结局,你就狠狠的怨我吧,不要再念着我,去找个好男人嫁了。”
她的眼泪落进酒盏,激起一片涟漪,掖着帕子说:“我等你,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话。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的,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十三年?你不要负我。”
他过来抱住她,心里太多太多的话无法说出口,只是怅然叹息,“你这么傻。”
是很傻,但是傻得其所。她知道前途有数不清的荆棘,可是他回来了,再多难关也一定能够越过去。
就像宝贝失而复得,她觉得自己身后不是空空的,她也有男人了。她仰起脸亲他,他那么高,她只能够到他的下巴。他的脸愈发红了,但是很顺从地低下头,把唇覆在她唇上。
海兰满心欢喜,细细吻她,因为没什么经验,有点笨拙。他的吻很轻柔,不具攻击xing。她感受到他的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应该也是动qíng的吧!
他把他压在榻上,看她的眼神迷离,像沉在水底的曜石,轻轻一漾,撞进她心里。他的手在她曲线上游走,隔着厚厚的夹袄,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力度。他吻她的耳垂,牙齿轻轻啮过,她低吟,曼声叫他的名字。
以为总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没有。他在她身侧躺下来,脸紧紧靠着她的脖颈。
“再等一阵子,等咱们dòng房花烛那天。”他紧紧扣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海兰……”
她吻吻他的眼睛,“我等着那一天。”
他说:“下回替我绣个东西,一株糙、一朵花,都行。让我随身带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她说好,回去替他准备了一套中衣,在衣角绣上两只蝴蝶,有斑斓的花纹,还有卷曲的触角。
幸福来之不易,失去却又易如反掌。他在大年夜被九门提督带走了,罪名是抗旨私逃。初一的时候有人来拜年,顺带提起“你们还不知道呐,温家老三从长白山逃回来,昨儿夜里被逮住,移jiāo刑部了。我记得温三爷曾经是您家东chuáng快婿,出这事儿,也挺难弄的。”
她阿玛推得一gān二净,“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甭管他是回来了还是给抓了,跟我们家没什么牵扯。”
她着急坏了,等人走了就求她阿玛,“您替我想想辙吧,他是您女婿呀。”
她阿玛斥道:“这么大姑娘不害臊,什么女婿,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提!给你找人家,你偏不嫁,琢磨什么呢?”
这时候也不要脸了,她说:“我和他见过面,上回在客栈……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看她阿玛目瞪口呆,她跪下磕了几个头,“这么些年我一直没嫁,就是为了他。如今他回来了,我死也不能错过他。阿玛您生气就打我,可您一定要想法子把他救出来,他要是折在里头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阿玛chuī胡子瞪眼,对她无计可施。也是前世的孽缘,统共才见过几回面呀,就到了蹉跎青chūn难舍难分的地步。后来活动开了,到处的走人qíng。可是刑部管得太严了,说是朝廷重犯,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探监。再见到他,他已经成了一具尸首,直挺挺躺在箦chuáng上了。
她不敢相信,那一刻清晰的感觉到,心撕扯成了碎片,满腔血ròu模糊。他死了,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以前是流放,她还有个盼头,现在呢,她被现实无qíng扇了一巴掌,被迫醒转过来。
她跪在他跟前,摸摸他冰冷的脸,“三哥……”他毫无声息,她嗅到死亡的气息,一种无能为力的凄凉扼住她的咽喉,她忍不住失声嚎啕起来。怎么推搡他都不醒,她觉得自己气息奄奄,随时要跟他去了。
家里人舍不得她这样,好说歹说劝她回去,她坐在轿子里,一口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从停尸到发送,她全在。心里虽然悲痛,却发现哭不出来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棺椁边上絮絮说话,外面铙钹敲得山响,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天他下葬,她看着棺木沉进深而yīn冷的墓xué,仿佛自己也跟着进去了,忍不住瑟瑟发抖。坟茔很快垒起来,只剩坟前的墓碑,空dòng地写着温汝俭之墓。
她没法在这红尘中待下去了,多耽搁一天都觉得浑身难受。她去红螺寺出家修行,也许青灯古佛才适合她,在远离俗世的地方能够找到宁静吧!
这么做自私,她也知道。她只顾自己,不顾年迈的父母,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将来老了该怎么办。她额涅哭得震心,几乎要给她跪下了,“我和你阿玛不再年轻了,你忍心叫我们老来无依吗?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这么坑害我们索家。一个死了,一个出家,这是要了我和你阿玛的命了!”
她终究没能下狠心,剃度不成,只能带发修行。在寺院里度过了半年多平静的时光,直到定宜来接她。她出山门接她,那么大的肚子,又和十二爷闹了别扭,一个人在老宅子住着,实在可怜。她看在汝俭的份上不能不管她,于是跟着回了城里,照顾她的起居饮食。她没有回过自己的家,因为感觉惭愧,没有脸回去面对父母。
定宜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弦儿。那孩子长得好,她喜欢他,有时抱着他,茫茫浮生突然找到了寄托似的。
温家大院有面藤月墙,到了秋季也花开不败,她喜欢带弦儿去那里转转。走着走着,偶尔遇见夏至,他是定宜的师哥,过于活络的一个人。惦记师妹,常过府来看看,送些吃的和零碎小玩意儿。
女人对某些方面的触觉还是比较灵敏的,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夏至对她有些异样。他来逗弄弦儿,让孩子叫他舅舅,她听了心头总会不自觉打颤,如果汝俭还活着,他才是弦儿的正头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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