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的一团,她头昏脑胀。肺叶里痛,脸上也痛,她呆住了,冻得瑟瑟发抖。玉炉捧了棉被来裹住她,嚎啕大哭着。香侬吓得面无人色,喃喃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呀?”
所有人都问为什么,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孩子的哭闹,刚开始可能有目的,时间一长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大概是一时的冲动,叫众人伤心,也惹怒了他。她抚抚脸,他打她,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他的手指几乎掐进她ròu里去,“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真恨,为什么要再见到你!为什么要生出这段孽缘来……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程度?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像贺兰和太子一样去死,是不是?”
她的头发簌簌往下滴着水,眼睛里依旧是无尽的嘲讽。她说,“我从来没有禁锢你,你也不需要我的救赎。一直纠缠着不放的人是你,舅舅。”
看来真的是他的错!他蹒跚着站起来,丧了魂般机械的点头,“你说得对,是我纠缠着你。所以你不必死,该死的是我!”
他连最后一点神识都要泯灭了,再经不得这样大的冲击。离开这里,一刻都不要呆下去!他踉跄着朝外去,孝袍子吃透了水,沉沉包在身上,简直如同上了重枷。他艰难的挪步,身后有婢女挽留劝解的呼声,他充耳不闻,只是不想再见她。然后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忍不住潸然泪下。
告别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qíng,他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第十一章却无qíng
rǔ娘伺候布暖在里间沐浴,玉炉送了一桶热水进去,退出来正看见香侬抱着衣裳过来,便拦住了道,“我糊里糊涂的,竟一直没能发现。什么时候起的头?”
香侬叹了叹,“莫说你,连我也蒙在鼓里。谁能往那上头想呢!怪道知闲小姐那副模样,敢qíng……”她说着摇头,“愁死人了,闹得这样!”
玉炉回头往屋里瞧了瞧,“我料着是进了宫后的事,先头在府里似也没什么呀!”
香侬不说话,暗道那时候不过没往上头想,估摸早就有了兆头的。都走到了这一步,岂是一朝一夕能促成的?可怜了她家小姐,来长安避难,反倒钻是非丛里了。恋着谁不好,偏是六公子!再出类拔萃的男人,那也是自己嫡亲的舅舅呀!没听说过一家门里配夫妻的,又不是鲜卑人,这话传出去,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两个丫头对看着,都尴尬不已。香侬道,“要是叫府里老夫人知道,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làng来!还有咱们夫人……你说这怎么处?一头是兄弟,一头是闺女,想想都要头疼死了。”
玉炉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打着木桶拎手,不无遗憾的说,“齐全人都长到一家子去了,再喜欢也没法子。《户婚律》上明文规定的,唯尊者不得下yín。六公子和咱们小姐若是成亲,犯了律法的!”
香侬白了她一眼,“你混想什么?小姐有了蓝将军,六公子有叶小姐,哪里说得上成亲去?你可仔细些,这事不能往外头说去,走漏了风声要坏事的。”
“你只当我傻么?”玉炉扭过身去提桶,打发道,“你快进去吧,料着该出浴了。劝着点儿,才刚还在哭。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怪可怜见的。”
香侬踅身进屋里去,见rǔ娘歪着头站在边上。布暖没打算起身,坐在木桶里两眼无神,茫茫然看着前面的美人cha屏。无声无息,像个失了线的偶人。
香侬拿肩顶了顶秀,没敢开口,只用眼神询问着。秀摇摇头,示意她莫出声。怕勾起布暖的伤心事来,回头想不开再闹一通,那可真要出人命的!
“rǔ娘!”她突然叫,如梦初醒似的,“他走了么?衣裳还是湿的,叫风chuī了要受寒的呀!”
秀无奈的和香侬jiāo换一下眼神,忙哄道,“你别急,六公子习武之人,又是刀光剑影里练出来的。底子好,就是chuī了风也没什么。倒是你,你看看弄成这样!”她不由抹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家里老爷夫人jiāo代!年轻轻的,什么想不开,非要寻死觅活的!”
她枕着桶沿闭上了眼睛。
是啊,她演了这出戏,把他彻底吓跑了。他一定觉得惹不起她,从此可以彻底放下了。这样也好,她痛到五内俱焚,也偿还了他的qíng债,够了吧!
她浑浑噩噩,仿佛只剩一口气。后来怎么回到卧房,怎么躺上胡chuáng的,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每个关节都像脱臼似的酸疼,倒在那里,死过去一样。
脑子里空无一物,她想这就是万念俱灰吧!要不是挣不起来,真恨不得到涤垢庵出家做尼姑去。投水不成,还得活着。接下去怎么办?她看着屋顶的黑瓦,看着看着抽噎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哭声,破铜锣般的难听。想是前头喊破了嗓子,又沾了凉水,终于把自己给作践病了。
秀在一旁哭天抹泪,“怨谁?都怪自己傻,这会子知道了,尚且不晚。”
rǔ娘哪里能明白,她哭的不是过去,是未来。她魂魄无依,变成了个魍魉,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你开开眼吧!”rǔ娘坐在她chuáng头给她塞被角,“你看看六公子是怎么处置的!他若是舍不下你,断不会甩手就有。你还指望什么?所幸有蓝将军,他才是你的良人,你可看清楚吧!”
“你出去。”她说,乏累得连气都喘不动,更不要听她在耳边聒噪,“让我自己呆会儿。”
秀不放心,还想说什么,被香侬硬拉出了门。她有些生气,掣回手喝道,“眼下怎么好放她一个人在屋里?万一钻了牛角尖,谁担这个责任?”
香侬烦躁道,“你巴巴儿的看着她,没完没了的和她啰嗦,她就能想通了么?你别出声,咱们在外头轮着看,不能出什么事的。你越戳在她眼里,她越是要同你对着gān。回头犟筋梗起来,当真就bī死她了。”
秀听了也后怕,便点头道,“罢,你和玉炉先去歇着,过两个时辰来替我。”
香侬应下方去了,秀端了张chūn凳在廊下坐着,隔一会儿立起来探。见她睡得还算安稳,起先还翻身,后来静下来,想是乏透了睡着了。
大冷天的落了水,又受了惊,饶是个男子汉也受不住,更别提这娇滴滴、滴滴娇的大小姐!果然后半夜开始发烧说胡话,一会儿喊贺兰,一会儿叫外祖父,一会儿又拜见城隍老爷的,把秀吓得魂不附体。
府里没有郎中,看看更漏,才只三更,宵禁着也出不去。秀急得团团转,尽见着yīn司里的人可不是好事。她束手无策,只得烧香拜菩萨,又对贺兰的神位磕头说好话。一头嘱咐玉炉掌了满屋子的灯,再绞热帕子一遍遍给她擦身子。三个人轮换着,直折腾到窗户纸上发白光,热度可算才退下去些。
烧虽退了,人却云里雾里的不甚清明。秀打发布谷上坊门上侯着,开市鼓一响就往郡主府找蓝笙去。到了这会子也没什么藏着掖着了,要出人命的事,还有什么怕丢丑的!仔细想想也凄凉,长安城里的亲戚依靠不上,只有去求才过了小定的半个女婿。愈琢磨愈感念蓝笙,愈琢磨也愈记恨六公子。患难见真qíng,说得一点都没错!亏他沈容与好意思,就是这样照应外甥女的!
蓝笙来得很快,发足从门上奔进屋里,喘着气道,“亏得我耽搁了一阵,否则上了衙门里,岂不是错过了么!”过去看了人,回头道,“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
几个人支支吾吾不好答话,他也不追究,招呼不夷把郎中叫进来,喃喃自语着,“这么的不成,是我欠考虑。熬了这一夜,烧坏了心肺怎么好!”
其实号了脉,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受了风寒。郎中自有一番专业的说头,絮絮叨叨介绍了半天病理。蓝笙不懂医,听得一头雾水。催促他写方子,拿来一看也就是寻常表汗定神的药。因道,“我命人赎药去,先生且留步。我付你双倍的诊金,替内子煎好了药再走不迟。”
香侬闻言和玉炉面面相觑,这么个直脾气真少见。听他唤内子唤得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当拜过了堂的呢!不过这人虽荒唐,倒不惹人厌恶,这点甚难得。
香侬欠身对那郎中道,“劳烦先生了,请先生随婢子来。”引了郎中上前厅去了。
一家子女人,遇到点事就没了方向。说到底还是少不了男人,有了当家的才有主心骨。蓝笙完全填补了这个空缺,他来了,所有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如今好了,瞧过了病,药也有着落了,所有难题迎刃而解,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rǔ娘笑着纳福,“多亏了郎君,看连正经事都耽误了。”
他抿出两个笑靥来,“rǔ娘什么话!公务是正经事,她就不是正经事了?在我这里,她比衙门里的琐事要紧一万倍。”
这话直撞进秀心坎里来,她越发欢喜,应道,“郎君真真有心,这是我们娘子的造化!一早来,想是没用早膳。郎君少坐,我给你备汤饼去。”说着顺手把玉炉也牵了出去。
人都散尽了,蓝笙脸上的笑容方隐退。他不拘小节,并不意味着他木讷。他进集贤坊时问了当值的武候,昨日镇军大将军大驾光临过,所以布暖病倒不是无缘无故的。
他yù哭无泪,他爱的人不能完全属于他,这份郁郁不得志和谁去说?他的尊严一降再降,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悲。他到底求什么?他以前觉得一见钟qíng是最脆弱的感qíng,谁知到了他这里,居然可以经受这么多的考验仍旧屹然不倒。他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悲伤?
她额头汗津津的,脸白得像桌上的宣纸。他掏了汗巾替她掖了掖,不敢用力,怕惊动了她。
她那么漂亮,端丽的五官,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有些女人乍看很好,却经不住细品。她不同,耐看,简直看上一辈子都不够。他更愁闷了,为什么可望不可及呢?她明明是他的未婚妻!
他忍不住把她的上半身托进自己怀里,庙里的高僧讲经,总脱不开因果。前世的冤家,今世结为夫妻。他现在倒希望他们的冤牵再多些,多到解不开,这辈子绑住,下辈子原旧绑住。只是不要这么苦了,今生苦够了,来世要求个安稳自在。
她动了动,蚊呐似的喃喃,“你回来了?”两条胳膊抬起来,费力的搂他的颈子,眼泪簌簌的从眼角落下来,“对不起,我错了……”
是对他说的么?他不敢相信。她睁着大而茫然的眼,没有焦距的。他不去想其他,捧着她的脸告诉她,“你不用道歉,爱qíng路上原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大家各自经营,有人留下来,就得有人离开,这是不变的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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