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蔺氏听闻郡主差人传来的消息,一头庆幸,一头却又难过。庆幸的是布暖终于答应出嫁了,总算能断了容与的念想;难过的是肚子里带着她的孙子,要去续人家的香火,姓人家的姓。
知闲刚刚来闹了一通,哭天抹泪的咒骂布暖和孩子,叫她板着脸喝退了。她真是越来越不耐烦应付她,要不是瞧着有这门老亲,早八百年就打发了她。这么不识时务的丫头少见,明知道局势堪忧,不忙着笼络人心便罢了,竟还跑到渥丹园来夹缠。倒像布暖怀孩子是经她首肯,要动摇她将军夫人的位置似的。
她歪在胡榻上只顾叹气,手里的佛珠骨碌碌的拨,“这两个月愁死我了,眼见着瘦了一圈。人家儿子功成名就擎等享福,我倒好,愈发的担惊受怕。”
尚嬷嬷听她抱怨,在边上劝解,“谁家父母不替子女cao心?人总有走窄的时候,你的福气算好的。问问全长安去,哪个不眼热你?如今遇着坎儿,就和菩萨涅槃一样,是修行必经的。看开点儿,好歹挺过年下。等大小姐出了阁,知闲小姐也不闹腾了,明年开chūn不就太平了!”
“太平了?”她缓缓摇头,“多大的事啊,哪里那么容易,只怕我更加牵肠挂肚!儿子这头稳当了,还得揪心那孩子。我天生就是cao心的命!”
像是一个豁了口的水囊,说到这里就有万分的牵连簌簌流淌出来。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似乎不无懊恼,又夹带了些恐惧的味道。尚嬷嬷嗓音低沉,“我听说独孤氏如今在云中重又壮大起来,毕竟是元贞皇后娘家人,纵然获了罪,再回中原为官也不是不可能。”
蔺氏猛听她提起这个姓氏,不觉胸口憋闷起来。惶惶然道,“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尚嬷嬷把手抄在襟下,侧过身道,“我侄儿在云中捐了个八品署丞,前几日回京省亲无意中说起的。我听在耳朵里,心里直发紧,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
蔺氏顿在那里,半晌咬牙道,“我原以为独孤家成了绝户,怎么又死灰复燃了!你可打探清楚,是独孤郎这一支么?还是宗族里的旁系?”
尚嬷嬷在她惊惧的目光里点头,“是独孤信这一支,当年独孤怀恩谋反获罪,独孤家都撤出中原回到云中去了。到底是望族,养息几十年,还愁醒不过神来么!如今怎么办呢,万一……”
“哪里有什么万一!”蔺氏喝道,“管住了嘴,谁能拿你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可往事泄洪似的把她淹没了。她闭上眼沉沉叹息,宅门里的生活看着光鲜,实则有多不易,不在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女人要争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一切。她也是没办法,硝烟四起的妻妾大战里,谁能笑到最后,完全取决于肚子争不争气。她是赢家,她在硝烟里屹立不倒,顺顺利利执掌沈家二十年。现在对手死的死,退役的退役,却出现了新的灾难。
她不由瑟缩,不敢去想,也不应该去想。她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布暖身上来,“孩子怎么办?”
尚嬷嬷垂着眼道,“六公子的前程要紧,横竖将来知闲小姐也会生,要个孩子还不容易么!再说大小姐独个儿在载止过,蓝公子常来常往,焉知这孩子一定是六公子的?既到了这一步,狠狠心也就过去了。好歹这家业根基是首要,为个孩子捅出大娄子来,不上算。”
蔺氏抿起嘴,可不,留住这万年基业,处处需要牺牲。一个未出娘胎的毛孩子,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如许恨
布暖生来怕冷,屋里拢了火盆子犹不足,席上垫了厚厚的坐褥,腿上搭了毡子,才仿佛暖和了些。rǔ娘说大约是个女孩儿,闺女气血比小子弱。早年在她们村子里,怀了男孩的女人们数九寒冬里穿着单衣照样外头跑。如今看她这模样,十成怀的是丫头。
关于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倒不以为然。留下了这点血脉也够了,男女都一样。rǔ娘说但愿是个小子,她考虑得比自己周全。既然决定嫁了,能生个儿子总归是好的,起码地位稳固没人能动摇。秀上了年纪,有时候很固执,布暖也不和她计较,因为对她很放心,她无儿无女,万事都是实打实的为她好。
其实秀的心肠很软,她先前叫她把孩子打了,后来见她实在不愿意,便也不qiáng求了。隔了两天路过她门前,看见她在屋子里翻huáng历排日子。后来到外头铺子里扯了尺头回来,做尿布、做小被褥、纳鞋fèng衣,一心一意盼着孩子落地。
她有了孩子,身边人伤怀过后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玉炉趴在矮几上查典籍,“叫什么名字好呢……”
香侬蹲在炉子旁拿蒲扇扇火,边嗤笑道,“你忙什么!名字自然有姑爷取,倒要你cao这份闲心!”
“那不一样,最好咱们自己取。等将来封侯拜相了,我好告诉他,‘哥儿,想当初你的rǔ名还是我给取的呢!’”玉炉咂嘴道,“啧,多有脸面!”
众人笑起来,“瞧你这么爱取名字,还是赶紧配女婿吧!”
玉炉是个不害臊的,布暖进宫几个月里,真和汀洲聊到一块儿去了。似乎有了点意思,逢人也不避讳,只道,“汀洲那死人,出去这些日子,也是音讯全无。”
这话触到了布暖的痛处,手上顿住了,一块布拿在手上,剪也不是,不剪也不是。
香侬狠狠瞪了玉炉一眼,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自己也察觉了,吐了吐舌头偷眼觑秀。秀倒是老神在在的,“人要往前看,过去的事都忘了吧!同在长安,以后没有不照面的,这么忌讳也不是办法。大气点儿,咱们坦dàngdàng的,又不是我们这头对不起他!”
大道理说起来容易,一根刺深深扎在心上,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她握不住剪子,嗑托一声放到桌面上。
屋里人都抬起眼来看她,香侬和玉炉有些着慌,秀索xing放下活计靠过来,“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要吐么?”
她缓缓摇头,转而伏在秀的膝头,“rǔ娘,我不想成亲了……”
秀愣了愣,渭然长叹,“傻孩子,不成亲怎么办,你总要替自己找找后路。我知道你为难……”她在那头缎子一样的长发上轻轻的捋,“这世上难两全的事太多,咱们都是老天爷的玩意儿,他叫你舒坦就舒坦,叫你一辈子烧心就一辈子烧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智者审时度势。别说他千里开外没有音讯,就是人在长安,你们这样的处境,又能怎么样呢?你倒甘愿像个妾似的养在外宅里?人家正头夫人也怀着身子呢,怎么料理?”
她哽得说不出话来,拿袖子遮挡住脸,心里滚水煎熬一样。蓝笙再好,她不爱他。想起以后的几十年要和另一个人同chuáng异梦,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秀扶她歪在隐囊上,“别窝着,仔细窝伤了孩子。你听我的话,眼下怕处不来,等成了亲就好了。且不说我们那会儿,就说现在,多少姑娘进了dòng房才看见女婿长什么模样。就是个麻子、瘸子,不也得死心塌地的过日子么!蓝将军这样的齐全人物,比舅爷差到哪里去?你别这么死心眼儿,叫我看了揪心。如今大定下了,再过六七日洛阳夫人老爷也要过来的。你这么个模样,他们瞧在眼里怎么样呢?”
秀絮絮说了半天,这些话茧子都听出来了,没有实质xing的意义。她合上眼睛倒气,屋里都静默下来,只听见药吊子里咕咚咕咚的水声。众人料她乏累了,个个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雪连下了四五天,今早终于停了。天上恍惚出了太阳,只是光线不qiáng,隔着厚厚的云层,像个发白的盘子。
姜嬷嬷领着侍婢在园子里翻晒皂角,把晤得发了霉的挑出来。金井边上两个嬷嬷打水泡糯米,备着年下碾粉蒸糕做元宵用。秀没走远,反cha着袖子站在滴水下,一时想起沈家老夫人答应的陪嫁,到这会子还没着落。只说有,一条棉花被算有,千斛珠万两金也算有。这么遮遮掩掩最叫人难受,gān脆列了礼单出来,多了便罢,少了好自己往里头贴补,别到最后叫婆家人笑话。
正计较,那头蓝笙急匆匆过二门进来。秀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蓝笙道,“嬷嬷劝劝暖儿,叫她跟我搬到郡主府去。”
秀愕然,“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挪地方?”
他蹙眉道,“我今日才得了口信,容与撂下手上差事回来了。大约是听说了我和布暖大婚的消息,少不得阻婚抢亲。”
秀啊的一声乱了方寸,“这是怎么话说的!就差这几日了!”
蓝笙满脸颓丧,“可不是么!原想着婚事着紧办了一了百了,半个月里筹备得这样已经算快的了,谁知道他突然回来了。”
秀抖抖索索如临大敌,“那怎么好?也没有新娘子没拜堂就住到婆家去的道理,出阁不还是得回沈府么?”
事到如今,哪里还在意那些虚的!他只知要隔开他们,不叫他们碰头。他想自己也许是走火入魔了,谎扯得越大越担心被识破。思来想去,把布暖带走,容与总不敢擅闯郡主府邸。好歹熬过了大婚,那么一切就万无一失了。
“这会儿不计较这些,知闲还不是常住在将军府么!我母亲那头早盼着暖儿过府,大不了花轿抬着长安城转一圈再回来,这又不是死规矩,不碍的。”言罢急急推她,“嬷嬷快去,夜长梦多。”
秀昏头昏脑的赶紧往后院跑,边跑边琢磨拿什么借口来哄骗。临了嘭的推开她卧房的门,趁着她不明所以的当口直喊,“了不得!舅爷那里知道你有了身子,打发人来给你灌药了!快着,咱们赶紧的逃命去!快起来!”
布暖简直懵了,喃喃着,“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祖宗!”秀边收拾细软边回头道,“这当口还信不信呢!非得药端来了才知道厉害么!”
她浑身打起了摆子,俨然像落进了冰窟窿里。香侬给她穿衣裳披大氅,她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一味嗫嚅着,“他怎么那么狠心呢……这是他的孩子呀……”
秀急得跺脚,“正因着他是孩子的父亲,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可以打掉!你再愣神,仔细人进门了!”
她抱着褥子发抖,“往哪里逃?哪里有我容身之所呀!”
“蓝将军来接你了。”秀一把拽了她手上的被褥道,“患难才见真qíng,你开开眼吧,看谁才是真的心疼你!”言罢不由分说和香侬一人一边搀出去,蓝笙的车早在大门上候着了。也来不及jiāo代载止里其他人,横竖他们都是沈府派来的,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喊了玉炉和布谷纵上车,扬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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