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起了半边眉毛,“这会子要和我划清界限,晚了吧!”
她羞涩的别过脸,“我多早晚要和你划清界限来着!外头人来人往的,不是怕人撞见么!”
“撞见又怎么样?时时的谨小慎微,弄得上了年纪似的。”他怨怼的说,语气里有孩子样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的望着他,脸上渐渐浮起会心的笑。可不是么!这半年来人前遮掩,人后又煎熬。艰难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只剩下飘摇的一缕。现在换了环境,就像超脱出来,再小心翼翼仿佛对不起自己。
她探过去握他的手,他抬起眼,水一样深沉的眼眸,她简直要沉溺进去。她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一切都是真的。经过了这样多的磨难,也许以后会好了吧!她叹息着,但愿长安的麻烦能解决。还有洛阳那边,不知父亲母亲知道后是怎么样的态度。只有不去想,尚且还能心安理得些。其实两个人并不能无所顾忌的快乐,各自都有粉饰太平的嫌疑。不过这幸福倒是切实感受得到的,蜜糖一样淹上身来。动作慢了,时间也凝固住,形成一个更为新奇而有滋味的世界。
他一手扶住她的下巴,俯身来吻她。她听见耳朵里嗡嗡的血cháo,阵阵拍打过来,像翻卷的làng。她虚弱的撑靠在凭几上,他把另一只手cha进她宽大的袖管里,攀到她肩头轻轻抚摸。小小的,圆润的肩头,在他手里创造出新的乐趣。他的手指钻空子似的溜进她腋下,本来一心一意吻着,却不防嗤地一声笑起来。
她怕痒,缩作一团。他存心和她闹,偏要去挠她痒痒。她推他一把道,“你再逗我,仔细我闪着腰,瞧你怎么料理!”
这是很好的特效药,他一听果然消停了,“你倒会见fèngcha针!不过我听人说起过,怕痒的女人将来怕夫婿,你不怕落个这样的名声?”
她嘟囔了句,“这名声又不丢人,再说别人谁知道!不过老话的确有些道理,可不是一直怕着么!”
“如今还怕?”他挪了挪身子坐正了,把她剪下来的纸屑掸到小簸箕里。又到脸盆架子前盥了手,转回来打开掐金描翠攒心盒子,捏了个果脯来喂她。一面道,“我竟不知你还有怕我这一说!当初刚到长安像个避猫鼠,后来不是半点也不怕么!和我没大没小的,只差没爬到我头顶上来。”
她抿嘴笑,有时候肆意妄为,只是凭借着他爱她。若是这爱qíng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她也已经知足了。
他鲜少管理庄上的事物,趁着今年他在,管事领着帐房来缴账簿回话。走到门口站定了,躬着身请安。容与看见他们手里抱的吃饭家伙,便知道他们来意。起身道,“前院说话去。”对布暖道,“你且歇着,我办完了事就回来,在这里没的吵着你。”
他不在职上,只穿狐裘的盘领常服,宽袍大袖,有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稍牵起一边袍角迈出门槛的时候,露出重台履上直立的云头和鞋口上jīng细的宽镶滚。倒不像将军,像个兼具管理才能的荣华人家的大少爷。
她点头,送他到门上。不知怎么,似乎有种预感,要长远分离似的。背上寒毛一根根都竖起来,不好说出口,怕他怪她杞人忧天,便那么倚门目送他。他回回手,她突然热泪盈眶。忙背过身去拿手掩住了口,好容易才把哽咽吞下去。
到底是哪里不对……她说不上来,单只是想哭。她自己也知道不应该,按说现在可算尘埃落定,该说的说开了,该解释的也解释清楚了,还有什么可挂怀的?她应该相信他,他爱她,为他们的将来作好了周密的铺陈。如今只差官场上全身而退,只要朝廷放人,他们就能远遁塞外,做他们的神仙眷侣去。怕什么?他那么有手段的人,她到底怕什么?
怕处不好?当然不是!孩子都在肚子里了,说起来不好意思,两个人一头睡了一夜,隔天的气氛就变得松懈而亲切。尽管各自脸上矜持着,不经意的一点眼底的流光就显出他们有多喜悦——实在排山倒海的喜悦,丰沛自给的qíng感,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人参杂。没有知闲,也没有蓝笙,他们的相处就像普通的小夫妻,充满了温qíng和希望。但是仍旧不安,两只脚底下是空的,没有脚踏实地的扎实感。
她站在门边没有动,学rǔ娘的样子把手抄在衣襟下。手里有手炉,新换了碳,还是很热乎的。她把炉子贴近小腹,奇怪这样烫,却温暖不到里面。这个孩子怀得怪异,一天比一天凉,连带着她身上也冷飕飕的。也许是该叫郎中来看看,前面两个月都是好好的,从进郡主府开始就有些反常,要么是颠簸得厉害,伤了元气吧!看看要不要再用些温补的药,千万要调理过来才好,因为这一辈子只有他了。容与的意思摆在那里,害怕孩子不健全,不论正不正常,只养这一个。
天太冷,年关下的太阳惨白无力。她乜着眼抬头看,光影从两条围廊的接口处斜照进来,落在抱柱前的莲花方砖上。东边升起半个月亮,纸做的一样,沉默的挂在那里。她走出去,脸对着遥远的阳光,渐渐有了点融融的暖意。她习惯xing的隔着肚皮摩挲,仿佛触摸得到孩子。虽然他还没出生,但是倾注了她全部的qíng感,她有多爱容与就有多爱他。这么神奇,是生命的延续。他长在她身上,完完全全的属于她。这是血脉的羁绊,世上没有别的能比他更靠得住!
潘家的听容与的吩咐,给她炖雪蛤张罗午后的加餐。因端了小盖盅过来,远远就道,“娘子莫在外头站着,仔细chuī着风受寒。还是进屋子里去吧!午饭吃了有阵子了,肚子里的小郎君该饿了。”
布暖笑了笑,转身随她上了台阶。到屏风后面歪在榻上,接过盅随口问,“庄子上有几个人?”
潘家的站在一边娓娓道,“这庄上人不少,只不过都散在后面围房里,娘子不得见。喏,有管事和管事娘子,我们当家的是庄上带工的,底下带了三十七个昆仑奴。前面门房上还有一个郎中,一个帐房先生,细算起来总共有四十三个人。前头原本还有五六个婢女小厮,您知道的,咱们郎君不爱外人近身,后来那些人闲置着,便都放出去了。”
布暖哦了声,一圈圈搅那雪蛤,搅了半天又觉反胃,便顺手搁下了。
潘家的复笑道,“咱们郎君倒是能人,带兵的大将军还会查账的。我才刚经过前院,见帐房正抱着账本子报收支。许是哪里不对,郎君责问,帐房糊涂账说不清了,郎君手上算盘拨得劈啪响,可了得!”
布暖的笑意更深,这样的男人,到哪里都是大拇哥上挑着的,愈发觉得她昨晚对他说的调侃话很有道理。他这枝上品牡丹好巧不巧,偏叫她折着了。她眼睛生得得法,会挑人。只可惜长在一家,白给他一帆风顺的人生添了那么多坎坷。
“娘子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么?”潘家的看看矮几上的瓷盅,“不趁热吃,看回头凉了腥气。”
布暖摇摇头,“我本来就不爱吃这个,你端下去吧,我闻着就难受呢!”说着和衣躺下了,闭上眼道,“我睡会子,先头站久了,腰酸得厉害。等我起来了你传郎中过后院给我请个脉,也叫我放心。”
潘家的应了,纳个福便踅身退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翠眉颦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费力的翻个身,浑身骨骼咯吱咯吱的响,居然像上了年纪的老妪。
她心里害怕,想醒却醒不过来。她陷进一个梦魇里,现实中惧怕抵触的人都在场,你争我夺,不停的追赶。老夫人板着脸训斥她,母亲也来了,手里执着jī毛掸子。恨到了极处,手臂扬起来。嘴里骂着“后悔生养了你这孽障”,jī毛里的粉尘借着光漫天飞舞,狠狠的两记抽打下来。她挣扎着,好歹求母亲饶命。两只手抱着肚子没命的奔,那些人在后面喊叫,骂她、勒令她、骑马追她。她吓得魂飞魄散,肚子牵痛起来。她有种绝望的预感,在梦里喃喃念着“保不住”了……突然一激灵终于挣脱出去,才发现汗涔涔的,连中衣都湿透了。
她扶额坐起来,腰上很有些酸胀,拿拳头敲了敲,总算好些。刚想唤人进来,听见外面廊子上隐约有说话的声音。
容与问,“怎么样?”
另一个扁平的喉咙说,“两府里都没消息,想来是打算瞒下来的。既然阳城郡主不发话,朝廷里就算有风言风语,也传不到大明宫里去。天后关心募兵的事,所幸有司马大将军圆场面,倒也一切顺遂。只是上将军要早做打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司马大将军问起过,脸上不大好看。上将军回了长安,少不得要向恩师jiāo代。具表上书的辞呈司马大将军也扣押下了,听口气他那一关就难过得很呐!”
她坐在榻上发怔,早知道辞官没有那么容易的。他是司马大将军一手提拔的战将,莫说朝廷,首先恩师那里就不能答应。他们要gāngān净净离开长安,只怕比登天还难。
容与沉吟了半晌才道,“这是后话,如今要立时拿主意也不那么容易。”
那人又应道,“都到了这会子,再拖下去更难办。上将军是做大事的人,壮士断腕的决心哪里去了?长安的事避不开的,万一闹起来,要对质,总得劳烦孙小姐出面。”
那边唧唧哝哝说了一阵渐次静下来,许是容与怕她听见,带来人避开了。
她没来由的惶恐起来,做什么要她对质?莫非他不打算走了?是做万全的准备,还是另有别的打算?当然,要兼顾他的仕途,留在长安是最好不过的。但是怎么可能?他们尴尬的关系摆在眼前,虽说她名义上是他表姐的女儿,仍旧逃不脱辈分的束缚。还有知闲,那女人bī急了什么都办得出来。她知道所有的内幕,一时吵开了,这边免不了要吃亏。
她委顿靠着什锦架子,螺钿的四季花卉顺着红木纹理深深雕刻进去。她拿手去摸,手心里凉凉的全是汗。她担了身子,心思比一般时候还重些。想得多了,头又疼起来。她叹了口气,这孩子像要把她的jīng力和根基都掏空似的。以前不是这样的,自打那天秀神神叨叨说舅爷叫人来灌她吃药,把她一气儿弄到蓝家起就变坏了……其实时候不长,到现在才满三天,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大概还没缓过劲来。横竖没有别的问题,她心里知道,大人疲累些,孩子一定是无虞的。
隔了一会儿容与方进屋,脸上带着镇定的微笑。他总是这样,何时何地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qíng。踱过来看她,“怎么起来了?我听说你什么都没吃,饿了么?我叫小厨房给你准备去。你想吃什么,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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