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蔺氏白着脸道,“你虽不是我亲生,我对你的一片心苍天可见。你现下找着了嫡亲爷娘,就要置我于不顾?”
他平静一揖,“六郎不敢。我说过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绝不会令母亲老无所依。”恰巧帐房捧着一摞账册子进来,他接过去搁在她面前,“这些年做官,积攒的家私是不少。我前头算过,钱粮田地一并在内,绝不少于二十五万贯。母亲,这宅子是沈家老宅,理应归大哥哥容冶的。我出宫的时候同他说起过,大哥哥体谅您是太爷的续夫人,继续住下去并无不妥。外头庄子我都放出去了,您有了年纪也不必cao心那些。我再留下十万贯,您活到一百岁,天天金颗玉粒也吃不完。”
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带感qíng,像在做jiāo易,更像是施舍。蔺氏踉跄着扶住桌沿,母子qíng分dàng然无存了,二十八年的心血就换来这十万贯么?她开始后悔,她只防着他受了刑责容冶要来分产业,却没想到他还能出来,如今要防的竟是他。
容与见她不说话,便将账册都合起来,抚着金鱼袋道,“我险些忘了,诰命撤了封就没有俸禄了,不过那些钱也够母亲颐养天年的了。”
蔺氏瞪大眼睛望着他,“诰命撤封?为什么?”
“我连品阶都没了,母亲怎么能享二品的月俸呢?”他居然含着笑,像在说什么不相gān的话。然后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去,恭谨的磕了个头,“母亲对儿的养育,儿没齿难忘。儿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请母亲珍重。”
蔺氏愣在那里,看他起身,毫不留恋的踅身便走。她想叫他,却怎么也出不声。仿佛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她的半世赫赫扬扬的荣华到头了,今后卑如糙芥了。
他的话叫她一夜翻来覆去没得好眠,她刚开始想不通,他明明还稳稳坐着大将军的位子,纵是养母也在纲常内,朝廷怎么就要来撤她的封?第二天她才明白,原来他铁了心要卸下肩上担子。他彻底被布暖毁了,自甘堕落,连前程都不要了。为了逃避皇后那句“朝廷要员须作表率”,他就想尽办法让自己免职。果然是有出息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只是这和她还有什么相gān呢?她做不了他的主,她谁的主都做不了。
她抱着袖子站在檐下,朝远处眺望,天边有灰惨惨的云,好像又要变天了。
今年的雨水真多,南方大概又要涝灾了吧……哦,对了,她再也不需要为庄稼收成烦忧了。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守着那十万贯,看它一点点变少,就可以了。
第四十一章曲曲如屏
更新时间:2012-11-24
感月已经开始备嫁了,她母亲简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么疯疯傻傻的丫头,居然还有人家会要!
布暖先前筹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嫁妆转挪了主人,感月就从载止出阁。只是她爷娘有点不自在,原本是布家的姻亲,被他们半道上截去了,很是愧对布舍人夫妇。
“叫我说什么好呢,大姐姐……”匡夫人局促道,“你看看,原先我当她们孩子胡乱图谋,没想到真就成了!如濡到最后却为感月做嫁衣裳,我都没脸子见你。”
布夫人心里肯定是惆怅的,但是没法子,儿大不由娘。布暖自己有主意,谁能劝得动她呢!她摇摇头,“都是命里注定,谁也不要怨怪。我可怜他们,你瞧布暖和六郎,两个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六郎现在又入了狱,为她连乌纱帽都不要了,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样呢?我是看开了,只要他们将来好,都由得他们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qíng郎啊!”
“可不是么!六郎自小就是淡淡的,qíng上倒是稳妥得很。”匡夫人倚着凭几道,“这趟不知怎么样,怕是少不得流放。大哥哥和独孤刺史四下里打点,只说罪责重。要想有个好收场,恐是惟其难的。”
布夫人叹口气,“别叫暖儿听见,听见又要哭。上辈子欠了眼泪债,这辈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匡夫人只得慰藉着,“其实倒也不用着急,六郎这趟的官司是自己安排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定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向来是个有理有据的,不办没把握的事。你倒可以劝如濡放宽心,他世事dòng明,断不会拿自己的xing命闹着玩的。再等些时候,或者就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布夫人一径拧着眉头,“那孩子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横竖……借你吉言吧!”
匡夫人嗤地一笑,“你瞧你,如今有个做丈母娘的样子了!”
布夫人给她说红了脸,“我有苦说不出,你还笑话我么?这叫什么事儿!兄弟变成了女婿,我和如荫两个连想都不敢想。不知是哪里欠了德行,老天爷这么同我们开玩笑。”
“要我说,撇开以前的姐弟qíng分,六郎着实是个万里挑一的良配,否则叶家会这么不依不饶的么?”匡夫人手里忙着修剪绢花的牙边,垂着眼道,“他们两个有qíng有义,你把如濡托付给他是不用cao心的。我们感月呢?阳城郡主下了令,叫一切瞒着蓝笙。新郎官不问事了,只当婚礼取消了,更别说知道后天娶的是谁。你想想,拜了堂入dòng房,蔽膝一揭,总要看见脸的。到时候万一闹起来怎么办?那阳城郡主是会打算盘的,公堂上没说什么话,媳妇倒叫她骗到家了。还定了个三年之约,三年无后就要和离,我家那丫头竟也答应了。”
布夫人听得摆手,“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cao不完那许多心!”
这边楼下说话,头顶上地板踩得隆隆响。匡夫人抬头看了看,“上头gān什么呢?”
“试妆呢!”布夫人道,“成衣铺子的大袖连裳送来了,给感月瞧瞧合不合身。还有博鬓头面一并试戴,免得临上轿慌了手脚。”
感月试嫁衣的时候那样欢喜,仿佛连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笑。
布暖看婢女给她梳妆打扮,自己提不起兴致来,便绕到衣架子前打量那身喜服。深青的缎子泛出乌沉沉的晕,在窗口的日光下水一样流转回旋。前襟的平金如意云头纹绣工倒很不错,针脚细密,从坦领飞泻而下,颇有些魏晋的杂裾遗风。再看看边上的素纱亵衣,背后拿缎带系着,和腰下分成两段,形状看着有点难辨。
她回了回头,“感月来看,这是两裆还是肚兜?”
感月脸上才贴了半边面靥,提着裙角挨过来,姐妹俩并肩研究了半天。再试着把那缎带一拉,两个人瞬间呆在那里——果然是太有趣味xing了!那带子和颈上披领是相连的,只要带子松开,上身的衣裳就像剥蒜似的,立刻蜕得gāngān净净。
感月不大好意思,饶是大剌剌,总归还没出嫁,不能想象这模样站在新郎官面前,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状况。
布暖还在啧啧的叹,“这是谁想出来的?怪道那家铺子生意一直都很好!你说蓝笙看了会怎么样呢?”
感月扭捏了下,“会流鼻血么?会不会喷血而亡?”
布暖拔了莲蓬簪挠挠头皮,“他应该也算见多识广,大约不会吧!”
反正感月很满意,脸上红扑扑的,绕了三圈看了又看,“这么堆东西里,我最瞧得上的就是这个。等过两天舅舅回来,你也备上一套带到塞外去。但凡是男人,十有八九是喜欢的。”
布暖虽难堪,倒也不大避讳。又想起牢里的容与,自坐到一边怏怏不乐起来。
感月察觉了,摒退了左右才道,“你别急,舅舅手眼通天,不会有事的。”
“都十几天了,也不知断得怎么样,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的眼睛失了光,黯淡寂寥的一片,“我想到皇城外面去打听打听。”
感月吃了一惊,“不行,你忘了天后下过的令了么?再说你去了也未必有用,上次你们在皇城里打官司,我们一群人还不是看着城墙gān着急么!和谁打听?城门上的禁军脸拉得那么长,一见靠近就粗声粗气的喝退。你好歹沉住气,有大舅舅和独孤家的人,他们会想法子的。”
她抽了帕子捂住脸,语带哽咽,“你不知道,我心里油煎火燎,怕他吃亏,怕有人借机报复。万一动刑怎么办?他那样骄傲的人,我想起他受委屈我就难过。”
正说着,听见楼下有男人的声音传上来,细辩了辩是容冶舅舅。她慌忙站起来,嘴里说,“想是有消息了。”一头飞快奔下楼去。
容冶见布暖从上面跑下来,他觉得有些难开口,含糊道,“还好,倒也没有多大波折。”
这模棱两可的话听得人腿发虚,她心头焦灼,急道,“到底怎么说,舅舅?”
布夫人脸上是空dòng的神qíng,“早晚是要知道的,大哥哥就别瞒了。”
容冶点点头,“正经审是三天前,先头十来天就只关押着,大理寺要腾空收集证据。其实并不十分复杂,上年长孙无忌谋反案是许敬宗办的,里头像是有不明白的地方。那厮急于向天后献媚,未得敕令便带人上黔州扑杀长孙。本来没六郎什么事,坏就坏在他拨了半个折冲府的兵力随行。如今陛下龙体一日不如一日,临要走的人,越加的思亲念旧。许敬宗原是得了天后暗里授意的,现在陛下要查,天后碍于陛下的面子少不得严办,所以六郎势必牵扯进去。天后粉饰太平,就得惩戒几个人来给自己找台阶下。今早含元殿里亲审了,贬谪一批,流放一批。我打听到了,容与也在流放的名单内。徒两千里,发配岭南。旁的没什么,就是押送途中枷钱传递,不得开启,这上面要吃些苦头。”
布暖松了口气,他说过唯求发配,这算是称了他的意么?口鼻里充斥着涕泪的酸楚,她惶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流放岭南,她是不是应该千里追随他?可是他说让她等,这十几天的时间,她等得心都荒芜了,接下去又得要多久?她对这种不确定的状态有种天然的恐惧,像一道万丈的墙,隔开他和她的天宇。
“眼下北衙和屯营都由司马大将军接管了,大将军到底是恩师,差人给我递了话,这两处军机不会落到旁人手里。听这话头子,将来还要官复原职的。”容冶反剪着手仰脖子一叹,“我也不知道六郎是个什么打算,等后儿感月大婚过了我就要会冀州去,没有眉目,委实放心不下。”
布夫人看了眼布暖,过去拍拍她的手道,“你别记挂,要是不放心,我打发人连路跟着。”
布暖还未及开口,大门上的小厮站在滴水下通传,说有位北衙的司戈带了六公子的口信,要面见府里小娘子。她牵着裙角迎出去,“请司戈到客堂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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