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心不在焉的应了,有一阵兴起想去见见他的念头。他窗台上的灯似乎有着无比的吸引力,她像只飞蛾,如果有翅膀,就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但是不能够。她转而偃旗息鼓,从宋家找上门来那天起,她就暗下了决心。舅舅再好到底是男人,男人的世界她不了解。不要带着好奇心想要靠近,靠得太近容易被灼伤。并且他是属于别人的,她多看一眼都像是窃取,是觊觎,是贪婪,是垂涎……总之不堪到极点。她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就算无依无傍,仍要有一身铮铮傲骨。
她决然转身,她何时何地都是通透的,只是不敢去细想。那是朵炫目的花,在那里就在那里吧!不要去触碰它,稍有不慎,便会凋零。她曾听母亲解过佛学,记得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虽然她心里充盈得满满的,但有些话不可说,一旦失了口,连最孱弱的一丝牵绊都会断掉。
她应该像刚来长安的时候那样,对舅舅没来由的惧怕,对他如敬神明,这种心态才是正常的。即便是依赖,也要有分寸。
她吁口气,挽着画帛直走进楼里。秀和香侬正在捣鼓新做的衣裳,比款式,论花样,计较了半晌,方定下件藕合色勾金缠丝纹襕裙。然后就是一应的头面、配饰,连鞋都是斟酌了许久的。秀说要富贵典雅的,于是选了镶米珠的高头重台履。
布暖给折腾得久了,懒散得扶不起来。往席垫上一瘫,抱头道,“我就是去吃个喜酒,又不是我成亲,打扮得那么好看做什么!”
布暖一向是掌上珠,从前有气喘的病根儿,养在深闺里不常和外头有接触。生的又是副孩子心xing,什么都不懂。她这年纪的,换了别人家的小姐,嘴上不说,肚子里门儿清的。大唐民风如此,最最爱凑热闹。但凡有喜事,主家亲戚朋友自不在话下,就是不相gān的,半道上还要设路障讨喜钱,几乎全城的青年才俊通通倾巢出动。这样的场合里,姑娘后生jīng心妆点好,相看相看,或说上几句话,打听好了哪门哪户,转天就能成就姻缘。
这是八辈子遇不上的好机会!姑娘走出去,不用戴幕篱,呼奴引婢,跟着家里长辈见人。叫人家爷娘瞧上了,有的当即就和女家说亲,要把亲事定下来的。叶家是官宦人家,来往亲朋横竖非富即贵。不管怎么样,多条出路总是好的。那日争奇斗艳的姑娘多了,不考究,便失了出头的锋芒,谁能注意到你呢!
秀闷头收拾细软,一样一样把钗环拿出来比,边道,“我指着你引个好姑爷回来呢!凭着你的人才样貌,再加上上将军的名声威望,多少名门大族的郎君上赶着凑趣儿!你自己留些意,倘或有合眼缘的,记下了告诉老夫人,求她给你做主。”
布暖知道rǔ娘少不得扯到这上头来,便敷衍着应了,问,“rǔ娘去不去?”
秀只是笑,“这样场合姑娘得带小丫头,都知道要郎君了还拖着rǔ娘,说出去没的给人笑话!我留下看家,也过两天消停日子。你领着玉炉和香侬去,叫她们帮着瞧瞧。姻缘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若是错过了,也许一辈子都寻不回来了。”
秀说的时候脸上总有淡淡的哀愁,布暖仰头看她,“rǔ娘,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叫你一生忘不了的人?”
秀沉吟起来,视线像是穿透了重重高墙,出了会子神,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那么久的事了,都忘了。”
女孩子们对这个有着无比的好奇和热qíng,玉炉狗皮膏药似的粘过去,不停的摇着撼着,“秀,奶爹不是最让你心动的人,是不是?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同我们说说吧!”
秀给她缠得受不住,便在矮几边上跽坐下来。看看眼前几张鲜活的年轻的脸,她笑了笑,“人这一辈子,很多事都是不完满的。或者是有了残缺,才更显得历久弥新。我的那段qíng,也许都不能算作qíng,只有自己知道罢了。我入布府前一直在洛阳乡下的村子里,那里是一村一姓,家家户户都有关联。有一天搬来了一户外姓人,他家有个儿子,生了双巧手,做的木匠活四里八乡有名气的。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和他经常照面,但从不说话。我那时候年纪小,见了他连头都不敢抬。到如今,单记得有个chūn天的傍晚,我在屋后的桃树下站着,他正巧路过那里,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秀的话顿住了,久久不再言声。她坐在那儿,眼里有惆怅和惘然。玉炉不依不饶的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低下头掸了掸襕裙,“后来我许给了高家,他也有人说媒,娶了村头的一个姑娘。男婚女嫁,从此再没见过面。”
众人惋惜不已,“本来也许能有好结局,为什么不说呢?白错过了好姻缘,可惜了儿的。”?
布暖问,“rǔ娘,你后悔么?如果那时候勇敢一些,现在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生。”
秀仍旧是笑,嘴角向一边歪了歪,“后悔什么?是你的,终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即便曾经近在咫尺,还是会从指fèng里溜走。像水,拿手掬,终归掬不住。”
上了些年纪的人,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转瞬就淡忘了,有些却深深刻在脑子里。能够记住的,大多带了些遗憾。人总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是记忆犹新。
香侬托腮长叹,“这没头没尾的,听得人难受。明明常遇见,为什么不搭个话呢?和心仪的人过日子,方不枉此生啊!”
“这个可说不准。”秀换了个泰然的神qíng,调侃道,“三十年前一枝花儿似的模样,三十年后怎么样呢?头也秃了,背也弯了,站在那里攮个肚子,像是身怀六甲,这样的瞧着也未必好。”
众人笑着附和,附和过了,心里到底觉得遗憾。一起老迈,一起鹤发jī皮,其实也是福气。
秀看她们一个个蔫头搭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解嘲道,“成了,我一把年纪,还和你们这些孩子说这些个,倒成了为老不尊。快别琢磨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事事称意。寻常人,谁没有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这话又叫人发笑,玉炉掩嘴道,“瞧瞧,府里待久了,诗经也能糊弄两句了,这就是好处。要是嫁了小木匠,大概只知道锅碗瓢盆,整日里围着灶台转。”
秀自己也认同,“这话是在理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或不是嫁了她奶爹,这辈子该当是个农妇,种地纺纱,不出村子一步。”言罢谓然长叹,“可也保不定男人和闺女不会那么短命,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唏嘘,秀的人生,悲剧占据了大半部分。她嫁的男人是布家的家生子,原先管着布府外头几处产业,相当于外管家的职务。为人也挺好,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和谁红过脸。这样的好人却不长命!事实证明男人遇到打击,承受能力甚至不及女人。秀的女儿生来有不足,养到十三岁上就夭折了,自此之后奶爹的qíng绪就一直很低落。后来赶上庄子里收租,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大病卧chuáng便没能再起来。拖了大半年,怎么吃药都不顶用,一日瘦似一日,到底是撒手去了。
死了的人超脱了,活着的人是最可怜的。秀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如今只剩孤零零一个人。
她触到了痛处,忍不住潸然泪下。布暖倾前身子去揽她,“rǔ娘别哭,你还有我。我和奶姐姐是一样的,日后我听你的话,孝敬你。”
秀哽了一阵掖掉眼泪,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着你,还活着做什么?只要你好,我别的什么都不稀图。眼下要紧的就是婚事,这会子大好年华不着急,岁数转眼就大了,到时候再要挑好的可难。”
布暖怕驳了她会惹她更难过,唯有点头称是,“rǔ娘放心,儿都记住了。这趟到叶家吃席,定然要睁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适的,就让她们去扫听,回来再告诉你。”
秀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只管呲达我,打量我听不出来么?要你们去扫听?老夫人在那儿,你留神在边上陪侍着就成。”
第五十一章yù语
五月二十二是叶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亲戚要提前一天到贺。
蔺氏是个急xing子,才过四更就打发人来传话,叫大小姐早早起来,早些收拾了,坊门一开好上路。
布暖离了胡chuáng,刚下地的时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该gān什么,站在那里傻愣愣的发呆。
屋里人开始忙活了,端了青盐来伺候她漱口,绞好热巾栉给她净脸。然后描眉画目,盘发cha步摇。前一天备下的东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镜前让她自照,花团锦簇,倒别有一番韵味。
她一头扶鬓,一头嘀咕,“舅舅大约是老了,眼神不济了!明明我打扮起来很好看,他偏说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么都不好。”
众人笑她,“又在那里顾影自怜,也不怕酸倒别人的牙!”
香侬来给她抿碎发,“妆也分好几种,上回那些嬷嬷本事不好,糊墙似的,左一层右一层,我瞧着都惊出一头汗来,难怪六公子要说。”她又笑,“我今儿是按着六公子的意思给你打扮的。他不是觉得石榴娇不称你,要嫩吴香方好么?才刚试了试,果然还是六公子有见地!以往总觉得嫩吴香颜色太淡,如今一试,淡虽淡,却有那些浓晕没有的别致。”
布暖盯着颊上看了半晌,发现这晕品的确是不赖。然后开始腹诽,男人家,对胭脂水粉那么了解做什么?要练成这样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过多少女人去了!
她泄愤式的哼了一声,“哪里别致?一点都不别致!香侬,还给我擦石榴娇!”
玉炉捧着袜子来,边给她套上,边仰头看,“这就很好,比那天对付宋家qiáng多了!石榴娇太过凌厉,更适合丰腴的美人。你还是安生些,用浅淡的颜色就尽够了。”
布暖还是很不屈,撅着嘴打量许久。不可否认,这种平和的颜色比大来大去的狂狷更适合她。有一点惨戚,却又有种耽于逸乐的松散。就像烟囱口的月亮,迷晃晃,触手可及。
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弯里的画帛,装模作样纳了个万福。啧,她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哟,镜子里的美人是谁哟?瞧这通身的气派!半臂掩映里朦胧透出玉条脱的轮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的认为,自己扮上了不说倾国,倾个城还是可以的嘛!
众人哧哧的笑,她转过身来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qiáng自做出威严来,挑着眉梢道,“笑什么!我的团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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