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话,清水眸子只那么望着他。还有什么,一道说出来方痛快些!他要是觉得拿这个能来要挟她,那就是打错了算盘。
她们主仆都是沉得住气的,并没有出现他预期的方寸大乱。她们越是从容,他越xing儿生出逗弄的心来,转过脸chuī了chuī栏杆把手上积的灰,闲适道,“我前两日往幽州办差,路过洛阳便顺道探望旧识。不幸得很,他家公子上月殁了,那日正好做六七。我随了缁仪进去祭拜,那世兄一头哭他儿子,一头还极力称赞儿媳,说贤媳知书达理,还未过门就自愿给他儿子守节。景淳yīn灵不远,也一定甚感安慰。”说到这里,终于看见她脸色微变,他恍惚感到成功了,笑得更是欢快,“这世道还有如此长qíng的人,着实的不多见。要我说,寡妇再醮不是稀罕事,那小姐钻牛角尖真是不该,白糟蹋了花一样的年华,娘子说是不是?”
这可恶的声音简直像从九泉下传上来的!布暖听见他提起夏景淳,头皮直起炸,一刹那魂灵几乎挣脱躯壳飘出去。外面一蓬蓬的热风横扫,西晒是很热的,她却感觉不到。背上出的冷汗浸湿了绸缎,磷磷然贴着脊梁骨。她眯萋着眼,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头洪水猛shòu。
贺兰这时才找着机会好好审视她的脸,小而尖的脸架子,白生生像chūn天新发的剥了壳的嫩笋。漆黑的眼睛,眼梢撇得长长的。嘴唇红润,略丰盈的,有饱满顺畅的唇形。静静坐在那里,流动出稳妥沉淀的美。
香侬是真正的如临大敌,她在一旁侍立,一只胳膊触到布暖肩头,衣料下肌ròu紧绷,隐隐颤抖着。她义不容辞的站了出来,“我们小姐胆小,请国公快别说了。家主不是东都人,也不认得你说的丧家。请国公恕婢子无礼,这种死了活了的事同咱们不相gān,拿出来说嘴岂不无趣么?”
贺兰敏之依旧笑着,只是眼睛里多了野xing的狠戾。他说,“你是个忠仆,你家小姐有你护着,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布暖反倒镇定下来,淡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口无暇的糯米银牙。起身笔直的立着,脸色满是轻蔑,“难为国公爷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费了这么多的手脚。眀人不说暗话,我料想你既然拿来当着我的面说,不外乎有jiāo涉的意思。国公爷心中所想不妨直言,奴有短处叫你握着,但凡办得到的,少不得竭尽全力。但若是办不到,顶多以死谢罪,也就一了百了了。”
贺兰敏之没想到她这么gān脆,在他印象里,这些金尊玉贵的娇小姐遭受一点挫折就该瘫倒下来。她倒好,这样大的事,凛凛站着,半点没有委曲求全的打算,还充满了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
他心中所想是什么?先头挖掘真相的兴奋劲头过去了,这会子茫茫然有点无味。不过立时又生出了新的念头,瞧她这架势,要硬来大约是不成的。况且要顾忌着沈容与,尤其是那个不要命的蓝笙。吃不准他知不知道布暖身世,这人没什么章法,为朋友两肋cha刀的事没少gān。天知道会不会一气儿纵起来咬他一口,弄个两败俱伤就不好了。
当然啦,到嘴的ròu放走了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改个法子用上点心。横竖目下还未娶亲,实在脱不了手,讨回家做个侧室,也不算委屈。
他慵懒一笑,“不作兴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何尝要你死来着?你也别恨我,那日盐角坊一别,常住对小姐魂牵梦萦,这也是bī到了绝处想出来的办法。但凡小姐能正眼瞧瞧我,我也不至出此下策。”
香侬把她往身后拖,横眉道,“请国公自重,我们娘子是正经大家子小姐,别拿外头混账行子的话来对付。这是叶家府邸,国公要是敢胡来,我们这里一嗓子出去,您也得不着好处。”
贺兰不由多看香侬两眼,“好个厉害丫头!你这么霸揽着,不叫你家娘子许人家了不成?”
香侬高抬着下巴腹诽,要许也不会许你这等货色。仗着长得人模狗样,处处摘花处处留qíng。老天爷有眼,应该叫你一夜之间长个满头癞痢,看还拿脸招摇过市拐骗无知少女!
“我们娘子自然有门户相当的良配,这点不劳国公cao心!”香侬狠狠道,颇觉解气痛快。
布暖心里咯噔一下,香侬只顾泄愤,忘了面前这个是什么人了,他岂是受人诘责便会偃旗息鼓的!唯恐还要牵扯上蓝笙。
果不其然,贺兰再不笑了,眼睛里带着不屑的神气。低头拂膝上皱褶,拉着长腔道,“那个所谓的良配是蓝将军?哦,我记起来了,盐角坊里的时候蓝笙说过你们年下成婚,这是真的?”他做势搓了搓手,“恐怕不好吧!这桩事里又牵扯上一个。我知道蓝笙是个仗义的人,届时阳城郡主就算要给儿子开脱,依着蓝笙的xing子,怎么也不能站出来指证你骗婚。如此这般,到最后就只有论个包庇藏jian的罪名,别说他的将军之位难保,恐怕整个郡主府都要受牵连的。”
布暖叫他这通长篇大论搅得头昏脑胀,这人是打定主意要威胁她到底了,说得铿锵有力,却着实的面目可憎。怎么办呢?父亲、舅舅、还有蓝笙,他们都很无辜,为了她难堪的命运受连坐,她粉身碎骨也难赎罪。
布暖不是老实头儿,可这回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前院请了戏班子,江南小调婉转,歌声凄苦至极,款款吟唱,“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她陡然生出羞愧之色,垂着头,已然无望的样子,“我同蓝将军没什么,年下成婚并无此事。”
香侬辩不清事qíng真假,怔怔的去扯她的衣袖。她压了压她的手,鼻子发酸,半晌方道,“牵五绊六的没意思,你给个痛快话,是要钱要地,你开了口,我好去筹备。”
贺兰听得倒一愣,回过神掩口笑起来,“常住在娘子眼里如此不堪,拿这个做话柄来榨人钱财?不才虽家无囤粮,好歹得朝廷俸禄,吃了上顿也不愁下顿。钱够使,庄子上有地有田,用不着娘子周济。”
这才是最麻烦的,索xing为财,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怕他嘴上什么都不要,实际却要索取得人倾家dàng产。
布暖的眼神里多了彷徨,想了想道,“那么国公是什么意思,奴听示下。”
贺兰突然有了悲天悯人的感觉,打量她的xing子,bī得太紧了,到时候寻死作活的,大家都受罪。还是文火慢炖的好,入了味儿好说话,因道,“外界把常住名声糟贱得分文不值,娘子切莫信以为真啊!我想问问娘子,可曾听说民间开始征集女官了?”
布暖以前从不关心这些,在洛阳时父亲母亲周全得很好,花些钱财贿赂宦官就能保得太平。她是繁华丛里长大的,其实不知人间疾苦,遂摇了摇头道,“奴孤陋寡闻,并没有听说过这个。”
贺兰负手踱了两步,突然回身道,“常住正有桩事要同娘子商议呢!兰台缺个秉笔女官,不知娘子可愿前往兰台供职?”
第六十九章云破
所谓的兰台就是秘书省,其中最大一项职责便是收管皇家藏书。贺兰敏之是兰台秘书监,从三品的官衔。大约是武后有意拂照,派了这么个清闲的职位,吃着朝廷的供奉,肩上担子又轻,所以纵得他有太多闲功夫四处游dàng胡作非为。
布暖头皮一凛,怎么都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要求。兰台女官算内官又不是内官,只负责兰台典籍清点登录,比一般宫廷里的女官不知轻省多少……这个不是最要紧的,他要把她弄进兰台,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
她慌了神,推脱道,“蒙国公错爱,奴不过是个庸碌之人,断没有本事在兰台供职,请国公另择贤明。”
贺兰笑道,“娘子过谦了,论祖上功绩,谁能比过娘子去?布舍人一肚子才学,雏凤清于老凤声,娘子定是要胜过乃父的。”言罢又看着她,专注而锐利,“为人子女的当替父母多考虑,到了桑榆向晚的年纪再经历风làng,是做子女的不孝。娘子可不像个目光如豆的人,常住也是为娘子好。女官是有品阶的,将来出了兰台不说许个了得的郎君,即便是有了什么差迟,一般二般的人也奈何不了你。如此美事白错过了,岂不可惜么?”
布暖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能够在家悠闲做小姐,谁愿意去当什么女官!名利场中翻滚,日后还有多少太平日子过得?这个贺兰敏之简直就是存着心的算计她,离开沈府,没有舅舅护佑,日日和他面对面,原本他就是虎视眈眈的,如此设想下来后况委实可怖。
但若是不答应他会怎么样?她咬着唇计较,恶人的手段总是让人防不胜防。他是武后的外甥,有的是机会出入内廷直接面圣。倘或使个坏,谁也招架不住。她总有太多顾忌,到了眼下地步,似乎完全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她长叹口气,意态萧然,“请问国公,兰台供职,几时役满?”
贺兰敏之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两年罢了。韶华易过,两年之后娘子依旧锦瑟年华。”
两年……舅舅十月里成婚,两年后孩子都会满地跑了。她的心杳杳往下坠,横竖这段qíng里她是什么都不能做的,但是可不可以等到十月之后再述职?好歹让她看着他们拜堂吧!这样死了心,就再没有牵挂了。
她垮着肩道,“奴有个不qíng之请,求国公宽限一段时日,再给奴五个月。五个月后,奴听凭国公差遣。”
贺兰有他的考虑,迟则生变,五个月太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那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他悭吝起来,面露难色,“女官选拔自有章程,若要想法子推迟倒不是不能够,只不过眼下是随众入选,至少不会引人注目。等到五个月后单晋,我周旋一下是小事,不过要让所有人知道娘子是我举荐的了。”
那么名声毁于一旦便在所难免,但凡和贺兰敏之沾上边,还有什么将来可言!她踌躇不决,神qíng压抑哀怨。香侬去携她的手,两个人相对着,真真恨不得抱头痛哭。
贺兰一根手指悠哉搅动发冠下低垂的绶带,仰起头琢磨,其实他当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像现在,美人愁上娥眉,他就忍不住的心生怜惜。罢了,网开一面,她笑一笑,就能加倍的美了。
他蜷起半拳挡在口前咳嗽了声,“兰台和禁苑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行动也自由。或有私事外出,同我或是少监知会一声即可。这么的,也不必非要等上五个月了,你瞧可好么?”
这大概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布暖隐隐觉得一脚踩进了墓xué里。还好,还未盖土,还有机会接触外界,还能见到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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