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是个糙皮肤,又因着这漫天烟火,就算脸红也瞧不出来,但小女儿qíng态倒让事体证据确凿了。布暖笑嘻嘻的继续追问,“快说说呀,四姨姨!真要有了眉目,过不了多久我又得来高陵了,接茬儿吃你的喜酒不是!”
四娘羞怯不已,闪躲着用手背掖脸,推搪着,“没的听别人闲扯淡!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说出来怪臊的。”
那边叶家老大提了把弓来,双腿一叉站在门下,搭了箭就往门楣上she。铮铮的三支箭下去,箭头深深扎了根,箭羽簌簌乱颤。边上看热闹的人调笑,“好啊,大伯子立威,镇得住弟媳妇是正经!瞧这箭she得多好,气吞山河!”
叶怀止知道少不得要给人打趣,忙陪着笑脸四处拱手作揖。布暖转过脸来摇一摇四娘,“新娘子不容易,又要拜猪圈又要打箭下过。将来你出阁,最好找个文官做女婿,别兴那一套,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到老就好了。”
四娘接了话茬呲达她,“且不说我,你呢?你这丫头,悄没声的,原来早有了人!”
布暖听了一怔,剩下的唯有苦笑。现下人尽皆知,要解释也晚了。侧身看看,蓝笙站在廊下,锦衣玉带,有种文武jiāo集的清华气象。视线与她相接,多了些不同于以往的温qíng。嘴角浅浅仰成个优雅的弧度,稍稍露一点牙,在焰火的光亮下一闪,又黯淡下去。
四娘在边上啧地咂了咂嘴,“四粒眼珠子穿成了一串,你们眉毛官司打得热闹,叫我这旁观者看的好笑呢!”
布暖方回过神来,尴尬的作势扶髻上步摇。一会儿隐约听见雅乐传来,料想是迎亲的回来了,便探身朝远处张望。
打头的傧相举着喜幡绕过了门楼,大约是路上障车的太难缠,分明已经到了坊外,折腾了这么久才上坊道。
众人开始吵嚷,“来了来了!”
门上乐声大作,锣鼓敲得震心。女孩子们不能往前挤,纷纷退到最高的台阶上,凑成一堆嘁嘁喳喳的议论。
装扮得花团锦簇的马车缓缓停下了,亲家府里陪嫁来的侍娘上去挑帘子。叶府的毡席忙铺在车前,紫铜的一溜,并不接到门上,铺半截留半截。等着新娘子踩过了拾起来,再继续往前铺,如此循环下去把人引进门方叫传毡,寄托了瓜瓞绵绵的美好愿望。
新娘子头上蒙着蔽膝,虽看不见脸,蓝色大袖连裳下的身段倒是极窈窕的。未出嫁的姑娘们对那身行头心生向往,结结实实品头论足了一番。布暖和四娘嘈切私语,等新娘子进了门槛,相携着待要跟进去,不经意回了回头,见容与就在身后,正卷着袖子同蓝笙说话。
灯光掩映下,他的脸愈发的jīng细温和。布暖的心又鼓鼓跳动起来,大场面里他仍旧是荣rǔ不惊的样子,举手投足有种恰配身份的明晰。这份渊雅是很稀有的,因此也更叫她沉沦。她孤凄的想,她这一生算是jiāo代了,落到了井底里,使出浑身解数也纵不出来。
蓝笙有足够好的修养和容忍度,先前和布暖的谈话不影响他一如既往的同容与jiāo好。不过说完全没有芥蒂倒也牵qiáng,但至少他还庆幸着,暖儿不敢对她舅舅剖白。这件事掩盖在平和的外表下,大概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所以不造成三个人的困扰,也没有粗砺的伤害。
容与是毫不知qíng的,他对暖儿的所有感qíng都源自善xing的长辈对幼小子侄的关爱。蓝笙对自己说,只要还能维持,总归是乐观的。
“蔚兮这一去如何?”他故意做出欢快的语调,仿佛这样可以冲淡心头的yīn霾。
容与唔了声,笑道,“还好,挨了两下子,余下的都给挡掉了。只是他唱的催妆歌真难听,在人家南窗底下聒噪半天,难为那新妇子忍得。”
很少听他打趣,蓝笙也来了兴致,一递一声的鼓动他学两句。他看了布暖一眼,她微微笑着,那么认真的一双眼睛!于是上将军决定豁出面子去,清了清嗓子哼唱起来:“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他唱歌的时候带了点鼻音,抑扬顿挫颇有些意思。大概渐渐没了把握,越唱越快,一面唱一面笑弯了眼,末了几乎是蒙混过关,掩住口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还不及蔚兮,叫人听了笑话。”“唱得不赖,我瞧不比蔚兮差。”蓝笙撑着后腰道,“回头找知闲来评断评断,她能听得下去,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别愁新媳妇娶不进家门。”
布暖低下头去,这话触痛了她的神经。她暗暗想着,那时候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再热闹也不与她相gān了。
也好,巴巴的看着是种切身的损害。索xing眼不见,伤痛惋惜之余,心也就自由了。
她黯然去拉四娘,“拜完了炉灶该坐帐了吧?咱们瞧瞧去好不好?”对容与欠身道,“舅舅歇会子,我和四姨姨去了。”
他微点点头,心里难免不悦。她的反应很奇特,不知怎么,总觉得像是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似的。难道他离开叶府的一忽儿辰光发生了什么吗?想去求证,又有顾忌,自己未免霸揽得忒宽了些,扑风捉影,算怎么回事呢!
正迟疑着,却听她叫蓝家舅舅,问蓝笙要不要一道去。
这下子容与顿住了,耳边的喧闹全听不见了,世界恍惚突然一片死寂。夜风chuī着,呼呼全灌进了他敞露的胸腔里,前所未有的饱胀。然后他抿紧了唇,抿着抿着,成了一种怪诞的神qíng,带着苍白的笑,然而冷硬无qíng。
蓝笙叹息,他知道她为什么要叫上他。担心他管不住嘴,信不过他罢了。何等的伤人心呐!他憋屈,却没有勇气表露出来,只得仰着僵涩的笑脸调侃,“一口一个蓝家舅舅,不知抗争了多少遍,换个称呼那么难么?”
他在看着!他也关注吗?关注又怎么样,横竖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她灰心丧气,应了声,“就叫!”明明是消极地,别人听来竟成了娇憨的嗔怪。
容与的眉头轻轻一蹙,复又熨平了。
远处人群里发出洪亮的笑声,他突然感到厌恶。转过身朝厅堂里走去,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停靠一阵子,实在太累。
西南角的青庐外聚满了人,接下来婚礼最隆重的环节要在里头举行。上了年纪的贵妇们站在稍远的台基前,脸上带着慎重的微笑,看新妇子家里派来的喜娘在百子帐四周洒上果子花钿。
这是种特别的仪式,叫“撒帐”。单把兜里的东西胡抛一气不行,还要念《咒愿文》,叽里咕噜像庙祝诵经似的一唱三叹,“今夜吉辰,张氏女与叶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下面便是拜天地,吃合卺酒,程序复杂琐碎。布暖早打消了看新娘子的念头,木木的站在那里,神魂飞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深深镂刻的无非是容与冷厉的表qíng,还有眼里一闪而过的轻慢。
他瞧不起她,厌弃她,甚至憎恶她。可她却敬重他,向往他,爱他。这样大的反差,她qíng何以堪?
就像高楼垮塌下来,她的人生乱成一团。为了容身,被迫的奔向这里,又奔向那里。最后无处可逃了,只好呆呆立着听天由命。
第七十七章教坠
叶家的婚礼在轰轰烈烈中结束了,不管是不是有qíng人,终归成了眷属,接下来的日子就那么过吧!来吃喜酒的宾客也该散了,套车装鞍头,挥手道别,踏上归程。
路上要走两三个时辰,布暖迷迷登登睡了会子,实在是热。冰桶子里的冰块没到长安就全化了,车轮滚动,咚咚的漾。玉炉打起帘子朝外泼,整桶的水,沉甸甸的着地,一瞬便不见了踪迹。
烈日当空,辣辣的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布暖下地的时候有点头昏脑胀,抬手挡在眉下看,蔺氏和知闲到了廊庑里,正打发仆妇往门里运回礼。糕饼果子成盒装,还有叶夫人给知闲置办的头面妆奁、衣裳鞋袜,满满堆了一车,简直弄得搬家似的。
蔺氏招手,“这孩子,日头底下站着不热么?还不快来!”
她应了一声,牵着裙角上台阶。脖子上腻津津,拿手绢一掖,有些刺痛,大概是被汗腌渍了。
蔺氏道,“我瞧你脸色不好,胃口又小,想是痓夏得厉害。叫她们伺候你进去吧,好好歇半天。晚上你舅舅营里回来,我让人到烟波楼请你。你过渥丹园吃饭,咱们家里人聚在一起,我这里有些话要和你说。”
先前在叶府没有机会,眼下有的是闲功夫,少不得要善后蓝家母子掀起的那点风làng。
布暖垂头丧气的欠身应个是,碰上了知闲打眼色,她无奈的扯了扯嘴角,算是应付过去了。
老远看见rǔ娘撑着伞过来接应,一面递湿帕子给她净脸,一面张罗楼里人抱琴。一行人紧着步子过园子,rǔ娘打量她两眼道,“脸色这样难看,可是车里颠得不舒服了?”
她拍了拍胸口,“有点泛恶心。”
玉炉撅着嘴道,“这鬼天儿,热得要老命!还没入伏呢,等过了夏至怎么样?可见是要发瘟了,不知道地头上要热死多少人!”
rǔ娘秀是很忌讳人说话没遮拦的,因啐道,“快夹/紧你的嘴!越说越没谱,倒骂起天来!你乡里没有老子娘亲戚?又不是佃户,何至于大晌午的热死在外头!横竖管管自己个儿,红口白牙的,也不怕惹怒了天菩萨,仔细明儿派雷公来劈你天灵盖!”
玉炉缩着脖子吐吐舌头,“雷公爷忙着呢,没空搭理我。这么句话就找来,也忒小肚jī肠了!”
众人素来知道玉炉的为人,并不和她较真。笑闹着进了烟波楼,先搬琴座儿安置好了筝,秀打发香侬玉炉去洗漱,支使人抬屏风过后身屋。知道上将军没在竹枝馆,便将临湖的那扇窗撑出一道fèng来。
窗底的风chuī起帷幔,布暖在rǔ娘跟前从不避讳,坐在脚踏上拆了发髻,褪下身上衣裳钻进水里。胡乱拧了巾栉盖在脸上,头枕着木桶边缘,阖着眼没了声息。
秀一手抓了木勺的鹅颈长柄舀水,一手挡住她额头的发际线往下缓缓的浇,水顺着缎子一样的长发流进朱漆脚盆里。熏了香的胰子来回的打,边打边说,“好歹别睡,桶里泡着,这身好皮ròu还要不要?说说话儿,快醒醒。”
她唔了一声,哪里真睡得着?成堆的麻烦事没解决,躺着都是奢侈。
秀在她白腻的肩头推了一把,“这回吃喜酒,可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你答应我的事呢?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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