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驾于脚底,不过转瞬间便行至人界。天帝说得没错,他贵为神明,身系天下,此一生早已不属于他自己,他该护三界苍生,该以大局为重,他有那么多的“不行”、“不能”、“不可以”……
海上云正低,风起làng涌,正是bào雨将至之时,行止立于东海之上,静看下方翻天巨làng,细听头顶雷声轰鸣,而世界与他而言却那般寂静。
“沈璃。”他一声轻唤,吐出这个名字,心头被攥紧的伤口像被忽然撕开一样,灌进了刺骨的寒风,他举目四望,yù寻一人身影,可茫茫天际浩浩沧海,哪里寻得到。
霹雳划过,霎时bào雨倾盆,天与海之间唯有行止白衣长立,电闪雷鸣,穿过行止的身体,神明之身何惧区区雷击,然而他却在这瞬间的光影转换之中,在那震聋发聩的雷声之后,恍然看见一个人影在巨làng中挣扎,她伸出手,痛苦的向他求救:“行……唔……行止……”
巨làng埋过她的头顶。
行止瞳孔一缩,什么也没想,几乎是本能的就冲了下去,他伸手一捞,只捉住了一把从指fèng中流走的海水……
是幻觉啊……
巨làng自行止身后扑来,他只愣愣的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呆怔着被大làng埋过。
在海làng之中,他听不见雷声,但每一道电闪却像一把割裂时空的利刃,将那些于沈璃有关的记忆从他脑海里血淋淋的剖出,那些或喜或怒的画面,此时都成了折磨他的刀,一遍又一遍,在他心上拉下无数口子,淌出鲜血,任由他如何慌乱的想将它们全部攥紧,捂死,还是有血从犄角旮旯里流出,然后像昨天碎掉的那个茶杯,淌得他心上一片láng藉,让人不知所措,无从收拾。
沈璃,沈璃……你当真本事。
他恍然记起不久之前,沈璃还在调侃他,说自从遇见他之后,她便重伤不断,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害得丢掉xing命。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好似说……要赔她一条命。沈璃这是要让他兑现承诺啊。
行止唇角倏地勾出一抹轻笑。海làng过后,行止浑身湿透,他一抬手臂,指尖轻触刚扑过他的海làng,白光一闪,天空之中雷云骤然又低了许多,气温更低,行止微启唇,随着他轻声呢喃出一个“扩”字,海天之间宛如被一道极寒的光扫过,不过片刻,千里之外的海已凝成了冰块。
行止立在波làng起伏的海面上,只是此时他脚下踏着的却是坚|硬如青石板地的冰面。
海làng依旧是海làng的形状,可却不再流动,天空中的雷云四散,那些雨点皆化为冰粒,窸窸窣窣的落了下来,滚得到处都是。
海天之间再无声响,仿似一切都归于寂然一般。
行止在冰上静静踏步,每一步下便是一道金光闪过,波dàng开数丈远。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只专注于脚下。
行止心想,沈璃便是化为灰烬,他也要在这大海之中,将她的灰,全找回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不辨时辰,不辨日夜,每一步皆踏得专心,而东海向没有尽头一样,无论他走了多久,前面也只是他封成冰的海,别的,什么也没有。
“神君。”
前方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行止抬头看她:“何事?”
幽兰在冰面上静静跪下:“望神君体谅苍生疾苦,东海已冰封十天十夜,东海生灵苦不堪言,神君……”幽兰见行止双目因久未休息而赤红,他唇色惨白,幽兰垂下眼睑,轻声道,“神君节哀。”
这话原不该对神明说。神明不能动qíng,本是无哀之人,既然无哀,又何谈节哀。
行止看着远处无尽的海面,倏地一笑:“很明显么?”
幽兰垂首,不敢答话。
行止又向前走了两步:“从前,从未觉得三界有多大,以神明之身,不管去何处皆是瞬息之事,然而今时今日方才知晓,三界之大,我连一个东海也无法寻完。”他一笑,“寻不到……也是天意吧。”
言罢,他手一挥,止水术撤,天地间气息大变,海面上的冰慢慢消解。
随着术法撤去,行止只觉胸中一痛,冰封东海终是逆了天道,他这是正在被天道之力反噬呢……
喉头一天,一口鲜血涌出,幽兰见之大惊,忙上前来将行止扶住:“神君可还好?”
行止要了摇头,想说“无妨”,但一开口,又是一口热血滚出,落在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面上,行止咧嘴一笑,伸手抹去嘴边血迹,此生怎会想到,他竟还有如此láng狈之时,如此láng狈!
原来,被天道之力反噬竟是如此滋味。先前那般躲,那般避,终究还是躲避不过,若能早知今日,他当初便该对沈璃更好一点,更好一点,至少,护得她不要受那些重伤……
他当是……是喜欢她的啊。
只可惜,他再也说不出,沈璃也再不能听到了。
55、第五十五章
yīn暗的屋子中,只有角落的火光在跳动,将她的影子投she在背后的石头墙上,照出一个大字的形状。她手脚皆被沉重的玄铁链牵扯着,固定住她手腕脚腕的地方,并不是用铐子烤住,而是直接在她骨头里面穿了根拇指粗的铁钉,稍有动作便会拉扯伤口,有疼痛钻心而入,然而即便是不动,身体的重量也让她的手腕难以负担,关节处已水肿了一大圈,被铁钉钉住的伤口周围发黑溃烂。使人不忍细看。
被吊住的人此时像死过去了一般,气息全无。但她对面的人知道,不消片刻,这个女人便会再次醒过来,她的生命力总是qiáng得让人惊讶。
“咳……咳!咳!”正想着,对面的女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的,仿似要将内脏都咳得吐出来。
她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看守的人,只听几声吆喝:“哎,那个碧苍王又醒了。去通知大人来吧。”
“这次该你去了,大人这次复活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这两天身子不慡,脾气可坏着呢,我连着去了两次,上次更是差点没丢掉脑袋,这次说什么也该轮到你了。”
“啧!好吧好吧,看好门啊。”
外面安静下来。
他望着对面隔着两个铁栅栏的女人,嘀咕道:“有什么不能招的,每天打每天打,你不嫌痛,看得我都恶心了。”
“知道与我一同落难的人不开心,我便也安心了。”对方粗哑的嗓音淡淡的说出这话,让北小炎嘴角一抽,不满道:“碧苍王沈璃,今天你没聋啊,嗓子也是好的,好不容易有这么美丽的开头的一天,你说话就不能悠着一点?”
沈璃垂着脑袋,冷笑:“这种鬼地方,什么开头都不会美丽。而且……我倒希望,我日日皆是五感全失。”
北小炎弯腰,偷偷去窥探沈璃被垂下来的发丝挡住的眼睛,道:“还好嘛,你今天眼睛看不见,嗅觉呢,触觉呢?只要触觉不在,今天你就好熬过去了。”
“拖你的福,今日五感恢复了其三,恰好,触觉便在其中。”
北小炎打了一个寒战,抱腿往墙角一缩:“那你可忍住,我可不想在看见血ròu横飞的时候听见你的惨叫,会吓死我的。”
沈璃弯了弯唇,没有再多说话。
从那日海上一战到现在具体过了多久沈璃不知,只隐隐从北小炎的口中听出,如今距当时大概有三月之久。三月,若是在人界倒还好,若是在天界或是魔界其中一隅,只怕是外面已经沧海桑田。
魔界的人只怕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也不知魔君的伤恢复得如何,都城秩序可否恢复正常,ròu丫和嘘嘘知道她已战亡的消息会否伤心痛哭……天外天那位淡然的行止神君,是不是也会有几分感慨呢。
她突然恶趣味的想看看,行止脸上的淡然不复存在时的表qíng,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有想想。
行止身上的背负太多,他不能失去那份淡然,便是三界皆悲,他也不能有一分动容,这是神明应有的态度。
沈璃静下心,撇开纷杂思绪。
她不知自己何时被囚禁在了此处,那日的烈焰是她记得的最后一幕,待再醒来之时,她已经被抓来了这里,而且她的身体仿似与之前有许多不同,体内空dàngdàng的,不管她想如何调动法力,可是一丝气息也无,简直就像一个未曾修炼过的凡人,但是她的皮ròu却比先前结实许多且时时散着极烫的温度,像是在烧一样,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到,但北小炎闲来无事往她这里扔了几块地上抠出来的泥巴,但凡触碰到她身体的,无一不被直接烤gān,散为砂砾。
所以锁她用的是极寒的玄铁,方有此物才可抑制她身体中火灼之气。
但沈璃yù从此地逃出,光靠结实又滚烫的皮ròu却是不行的,没有法力,她寸步难行。
更麻烦的事□,她的五感,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味觉,还有声带,她每天皆有几种感官莫名消失,或是今日无法视物,或是明日听不见声响说不出话,又或是如同今天这般,消失了两个感官,出现了三个感官,每天皆在变化,令她烦不胜烦。
不过左右是在着牢笼之中,她动弹不了,五感于她而言,也不如往常那般重要。过了初时几日,沈璃便也习惯了。有时遭到bī问毒打时,沈璃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时不时消失一下的触感,没有疼痛加上皮ròu厚实,实在让她好受不少。
看着对方竭尽全力的折磨自己,而自己却毫无所感,只用冷冷的眼神鄙视于他,每每想到这样的场景,便让人难免打心眼里升出一股优越感。
沈璃正想着,忽闻“喀拉”一声,黑衣人领着青袍男子缓步走进地牢。跳动的火焰印在来人的脸上,光影在他脸上jiāo错,让他被烧得皱巴巴的皮肤看起来更令人恐惧恶心。
然而今天的沈璃却不用面对这一张可怖的脸。
“王爷今日可好?”他沙哑的嗓音刺入沈璃的耳膜,沈璃只是冷笑,不搭理他。
是苻生,这些日子日日来拷问她的人,也是抓她来这里的人,在经历过那样的炙烤之后,沈璃觉得自己是凤凰,天赋异禀,大约不怕火,然而这个家伙居然也没有死,这便令人有些难以置信了。
沈璃甚至怀疑当日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幻想着背叛魔界的jian细是墨方,幻想着自己在海上与苻生有一战,幻想着自己将自己烧死在了大海之上。然而数日下来,从偶尔听觉恢复时,听门外侍卫的闲聊,还有北小炎嘴里的一些嘀咕,沈璃大约知晓,当初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是真的烧起来了,墨方是真的jian细,而苻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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