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灵物羡艳的目光中我终于穿着一身白棉布的长裙来到了人界。
只在话本子里出现过的人间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还要有趣,还要……危险。
来到人间的第三日,我在寻找陌溪的路途中路过一个寺庙,晃眼间暼见庙里供奉着地藏菩萨,我便虔诚的进去拜了拜,跪下头还未磕完,一个年老而jīnggān的光头和尚突然拿了把剃刀走了出来。他和蔼的对我笑了笑:“阿弥陀佛,施主能迷途知返,皈依我佛,实乃善事一件。”
我愣了愣,还没回味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剃刀就直接往我的头发上招呼。
我是石头,三生石,全身上下最不容易长的就是头发,眼瞅着它长了这么千把年,终于有点起色,这老秃驴居然敢剃了我!当下我心一怒反身一脚把他踹开,不料这和尚居然是个练家子,我这一脚被他轻而易举的躲开。
他脸上和善的笑收敛起来:“施主这是何意?”
我奇怪:“秃驴你是何意?”
他一声冷哼:“我还道你这妖物是想要来皈依我佛,以赎罪孽的,原来你竟是来挑衅的!”
“妖?你认错了,我不是……”
“哼,你身上的yīn气早在三里之外我便闻到了,休要狡辩!”
我左右嗅嗅,实在不觉得自己身上的yīn气有多重,忘川河中那些鱼儿的yīn气比我重了何止百倍。那和尚却不听我解释,又是一记剃刀向我招呼而来,我杀心一动却又恍然记起来人界之前,阎王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可害人xing命。
我收招,一扭头,拔腿就跑。和尚追着我整整翻了一匹大山。我跑得筋疲力尽只想给那秃驴一拳,叫他一睡不醒。
忽然,鼻尖飘过一阵异香,在冥府我从未闻过如此美妙的香味,当下心神便被引了过去。越跑越近,一片疑似红云的花海在我眼前出现。
而今这个季节被人们叫做冬,那些覆盖在红色花瓣上的晶莹物体被人们叫做雪。而我却不知这些红花叫什么名字。穿过这一片奇香的花海,一座小院安静的坐落在其中。
我带这一丝好奇,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才一踏进小院,陌溪在我手腕留下的金印忽然一闪,我心中一动,走近小院里的主屋,忽闻一个女子温婉的声音:“摇啊摇,摇啊摇。”
我轻轻的将门推开一个fèng隙,悄悄往里看去,一个少妇坐在chuáng上,怀里抱着个婴孩。我细细一打量,笑了,这眉眼,这鼻唇,可不是陌溪的ròu团版么!
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他现在只是个ròu团,忘却了前生,又尚不能识人,我该如何勾搭他呢?要不我就一直陪在他身边,护着他长大,断不能让别的女子或是男子在他还小的时候将他的便宜给占了去。
我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妖孽哪里逃!”
我骇了一跳,忙往左边一扑,“嘭”的撞开屋门,跌进屋里。剃刀划过,我只见额前的一撮青丝悚然落下。
颓然卧地,我目光空dòng的望着那撮翩然落地的黑发。
“啊!”女子的惊声尖叫在我听来都如此的遥远,而阎王的千叮万嘱更是飘渺得像浮云。
我一跃而起,掌间灵力凝聚,带着忘川千年的yīn气直向老和尚拍去,眼见着这一掌要将他拍得脑浆迸裂,一道婴孩的嚎哭突然唤醒了我的理智。
掌势往旁一偏,击在门梁之上,整个木屋都为之震了三震。我一个空翻跃出屋外。那秃驴似乎被我这一掌吓得不清,缓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ròu团版的陌溪,突然对着那个一脸惊恐的女子道:“眉心朱砂,你的孩子乃是不祥之人,生而招来此等妖孽,此后必定克尽亲近人!”
此话一出,骇得那妇人面无人色,抱着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大怒:“秃驴休要胡言!”人界的人都信得这些和尚道士的预言,他如此一说,便真是毁了陌溪这一生。
“哼!妖孽,方才你趁我不备偷袭于我,这次老衲定要将你收了!”
和尚手间的剃刀金光一闪,化作了一只禅杖,直向我杀来,这和尚的道行不高,倒是那禅杖上的佛光bī得我不敢直视。幽冥地府,最怕的便是那西方佛祖的圣光。我招架不住连连败退。
我本以为,我与这和尚的一架打不了多久,我是石头,定xing是最好的,待这和尚与我缠斗得累了,自会退去,到时候我再回来陪着陌溪长大就好。不想这人界的和尚竟比我还要倔上三分,将斩妖除魔视为毕生使命。又兴许我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厉害的“妖怪”所以他将我当做了他除魔卫道的生命中的终极任务。
我与他这一斗,在人界整整斗了九年。
九年!
最后却不是他放弃了杀我,而是我的老熟人黑白无常兄弟来将他的魂勾走了……
见到熟人之时,我藏在深山之中,躲得一身láng狈,望着他们勾了秃驴的魂,一时欢喜得抱着他俩的长舌头狠狠泣了一阵。顺带又嘱咐他们一定要告诉孟婆,让她给这和尚多舀点汤,让他下辈子痴傻呆愣,一生凄苦。
处理完了和尚,我将自己九年未整理过的妆容好生整理的一番,翻过了千丛山水才又找到了当初遇见陌溪的那个小院。
经过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红花叫做梅。
但是我却不知,九年的时间竟能让当初那般美丽得梅林变做一片枯萎的模样。
我缓步靠近那个小院,手腕间的金印又闪了闪。还未跨进院门,便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拿着一支比他高出很多的扫走在打扫荒芜的院子。“沙沙”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凄凉。
似乎察觉到有人走进,小孩蓦地回头。
我看见一双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点艳红的朱砂。我心中一紧,手抖了抖,给陌溪买的糖掉落在地上。
“你是谁?”他走到我面前。
我蹲下与他平视,在他清澈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用衣袖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我叫三生,是来勾搭你的。”
他盯着我,不说话,任我用衣袖将他的脸擦了个gān净。我看了看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脖子和手上些许青紫的伤痕,想起九年前他母亲的那个样子,并不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人,怎的会将陌溪养成这样:“你娘呢?”我问。
“死了。”
他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一怔,凡人不是向来都很在乎生死一事么?他……兴许是太小,还不懂生死之事吧。我只好如此解释。
“既然你娘已经过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记着从今天开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
他依旧无声望我。我挠了挠头,觉得和一个小孩jiāo流十分困难,且这个小孩还是个有些孤僻不善言辞的小孩儿,我决定用通俗的语言对他解释一番。
“也就是说,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娘子了,依着凡人的规矩,我算是你的童养媳。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我在,没谁能欺负你。”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头:“你且叫声娘子我听听。”
默了一会儿:“三生。”他如是唤道。
“是娘子。”
“三生。”
“娘子!”
“三生。”
“……好吧。”我败下阵来,“那就叫三生吧。”
“三生。”
“嗯。”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无数遍的唤着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罢休。而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是曾经有一天,他也这样无数次的唤着他娘亲的名字,而再没得到过任何回答。
陌溪原是天上的战神,他现下虽下凡历劫,做了一个凡人,但也应当做个温文儒雅举止有礼的凡人,所以我便寻思着送他去书院念书。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个小镇,镇上只有一座书院,书院中的夫子们知晓陌溪小时候曾被一个老和尚预言过,他会克尽亲近之人,所以都不大愿意收他。
我让陌溪抱着一锭金元宝围着书院转了一圈,最终夫子还是将他收了。
送他进书院那天,我替他挽了发髻,他从铜镜中望我,眸中带着几许忐忑。我温言道:“你要在这人世活上数十载,这时间本算不得长久,我自可护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将这数十载过得风风光光的。读书是必须的。进了书院听夫子的话,他们虽算不得什么圣人,但在学生面前好歹也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骄傲姿态。好好学。”
陌溪点头。
他晚上回来时脸上却带着伤,红一条青一条的。我问他:“被欺负了?”
他点头。
“欺负回来没?”
他摇头。
我替他将伤口收拾了一番,问:“欺负你的人住哪儿?”
王小胖子是小镇一个土地主的儿子,他家底殷实,后院也大。我瞧着十分欢喜,一把鬼火点着他家柴房之后,正巧chuī了一阵南风,将让这火烧得十分的旺。整个小镇半边天都烧红了。
我觉得甚为壮观,便领着陌溪去了一个好观景的地方,指着王小胖家冲天的火光道:“使劲儿笑。”
陌溪默了默,他望我:“三生,夫子说要以德报怨。”
“陌溪,你要学会辨别。夫子这话明显是在放屁诓你。听听就行了,当不得真。”
陌溪听了我的话,讷然的发出了“哈哈哈”的声音。
人世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陌溪便到了弱冠的年龄了。
在我如此jīng心的教育下,陌溪不出意料的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他的容貌身型与我在冥府见到他时半分不差,这样的天人之姿在人世极是少见,加之陌溪又聪慧非常,在小镇一带竟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人。
然,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俗话能流传得这么就,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正斜卧在榻上看着新出的话本子,这是一出才子佳人历尽磨难之后进行了一系列恩恩啊啊运动的详细描写的戏。我正看得动qíng之处,陌溪自门外走进,他替我将随手扔在地上的披风和袄子捡起来放好,又给我倒了杯水说:
“老在屋里躺着也不行,三生还是得出去晒晒太阳的。”
我接过杯子,眼睛却没离开话本子,敷衍道:“太阳对我来说只会是毒药,对我的身体没甚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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