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的人一身黑衣,轻纱蒙面。从体态上一眼便可看出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眼神灼灼,想匕首一样锋利。但见她手中长剑耀着凛冽的寒光,可是,那剑却似与她貌合神离,仿佛只是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配合并不娴熟,剑招与内力皆不能发挥至极致。儿童诗,沈苍颢亦看出,她对在场的六名女子出招总是留有余地,好像有所顾忌,但惟独对一人,紧紧相bī,毫不犹豫。
那便是靳冰越。
沈苍颢恍然大悟,这黑衣女子,是冲着靳冰越来的,他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每一剑,皆是冲着要害而去。靳冰越步步后退,她最擅长的兵器是柔丝索,到底还是jīng于暗袭,在明道明抢的短兵相接中,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但沈苍颢并不忧虑。
从一开始,他便在对阵之外站着,看着,眉头舒展,仿佛是欣赏一张jīng彩的武戏。他谙熟这些女子的技艺,若是七人联手,要对付区区一名刺客,根本是不需要费力的,而事实上那黑衣女子的却很快处于劣势,不可前攻,而多退守了。
接连几道伤,落在黑衣女子的背脊和肩胛。
剑也断了。
女子唯有仓皇逃走。只是,在她脱离阵仗,凌空跃起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苍颢,一双灵鹿般水嫩清澈的眼睛,似有哀求,扎进沈苍颢的目光深处去,沈苍颢不禁动容,提了一口气,像矫兔一般追着女子逃离的方向而去。
黑衣女子迎风立于山头,她在等他。回首看见他的容颜落在视线里,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沈苍颢问。
女子似露出苦笑,缓缓地,摘掉了面上的黑纱。眉弯浅浅,美人尖,瓜子脸,唇如樱桃,肌若白雪。点点滴滴,都是沈苍颢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模样。
她说:“靳冰越见过楼主”
沈苍颢再是沉稳,却终究经不住内心的疑惑与震颤,愕然的表qíng从眉间延伸至鬓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以在突然之间有了两个靳冰越?而且还要自相残杀,仿佛都与之对方于死地?沈苍颢还没有开口,黑衣女子便bī近,问:“楼主不可能忘记,尹傲璇,刁暮伶,还有宋昔瑶,她们早已经死了,可现在却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还能安享这一场所为的盛宴?”
死了?
是。死了。
沈苍颢没有忘记,他记得这两年来红袖楼所发生的一切事qíng,靳冰越所说的三人,她们的确是已经死了,而沈苍颢也清醒得很,他只是太过沉醉,或者说,他太累了,当他看见一直陪伴在身边,并肩作战的七名女子,亭亭玉立的聚拢在前面,其乐融融,他身体中最安逸舒适的那部分便将他包围笼罩。而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他怎舍得不相信。他期望时光可以倒流,可以回到彼此都愉快,安然的那段记忆里。
但是,眼前的黑衣女子却将那层稀薄的窗纸痛捅破。
沈苍颢突然觉得心痛,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虽然方才已经有模样相同的女子在他面前载歌载舞,笑若chūn花,但他却像游离与状态之外,满目的繁华,仅仅填充了空旷的视觉,没有入心,甚至连思维也是迟钝的。
而此刻,黑衣女子在面前摘下轻纱的那一刻,许多往事纷纷涌出脑海,他想起他们之间的过往,点点滴滴,扰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
千重làng,làng滔天。
§追忆恨晚
山如黛,月如钩。
马不停蹄地赶路。五天之后,便进入哀牢山的地界。好像连鸟shòu虫鱼都知道,那片云蒸霞蔚的天,笼罩的是这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魔教邪派,因而环境安静得出奇。花开与花落,悄静无声。他们沿着逶迤的山路向上行,也不知攀了多久,突然头顶骤然聚起大片的乌云,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乌云,而是一只巨型的雌鹫。
雌鹫的背上站着一名生鬼渊的弟子,剑眉红发,面目狰狞。他说,渊主已经恭候众位多时,请随我往摘仙岭一聚。
沈苍颢一行四人,顿时醒了十二分的jīng神。皆是兵刃在握,蓄势待发。沈苍颢一马当先,靳冰越紧随其后,桑千绿时不时地打量着周围环境,将各处地形都暗暗地记在心里。木紫允走在最后。也只有她,仿佛满怀心事似的,有一点飘于状态之外的游离。
摘仙岭是生鬼渊的禁地。
怪石嶙峋。荒糙丛生。虽则他们并不知道生鬼渊主司马季何以挑选这样一块地方,但料想定必内有乾坤,丝毫不敢轻率大意。他们的前脚刚刚踏入那块禁地,后脚便已经看到被严严实实捆绑在高架上的谷若衾,像一种示威,一种羞rǔ。
沈苍颢顿时怒不可遏。
生鬼渊主司马季,只是一个外形很普通的六旬老头。若说一派之主,他倒是缺了那气势。浑身上下散发的,只是一种yīn冷的邪恶与jian佞之气。他大笑着说老夫今日终于得见这江湖中的几位最具声名的后起之秀,着实三生有幸。
靳冰越最是沉不住气,劈头盖脸便喝道,放了她。
高台之上,手脚都被束缚着的谷若衾渐渐清醒过来,便焦急地大喊着,你们快走,这老头子要把我们都抓起来,说是扔进鬼云潭里喂魔神。谷若衾的话一说完,司马季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满以为可以看到一众小儿女惊骇失色的脸,但谁知对方却一个比一个沉稳,沈苍颢更是不急不徐地回应起来,若衾丫头,楼主还欠你一个如意郎君呢,你不来,那郎君要是找到了,我mai给谁去?他说的是以前他和谷若衾开玩笑的赌约,他输了,便答应要给谷若衾寻觅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当时谷若衾因意外而双目失明,正是最沮丧最脆弱的时候,是沈苍颢常陪着她,将她像妹妹一样好生呵护着,谷若衾回想起当时温暖的细节,仍是禁不住感动,泪盈于睫。
这时,桑千绿便最先拔了剑,朝着那高台凌空飞去。一边幽幽地笑说道,你这衾儿,尽说胡话,我们若是扔下你,便愧对你这一声姐姐了,我们若是怕了这生鬼死鬼渊的,又岂敢称红袖楼中人,难道不怕抹黑了咱楼主这张英俊的脸。她那样一说,谷若衾便破涕为笑。就连原地岿然屹立的沈苍颢也忍俊不禁了。
风萧萧。衣袂轻飘。
叠沧剑,柔丝索,桫椤琴,还有沈苍颢的赤手空拳,皆是这江湖中凤毛麟角的兵器,便在这空旷的山野之中如遒劲的苍龙,或如jīng巧的灵蛇,戮力与那些统一做灰袍青靴打扮的生鬼渊弟子殊死jiāo战起来。但见桑千绿翩然一剑刺去,正好挑断捆绑着谷若衾的两条粗绳,谷若衾双手获得释放,顽皮地一笑,便以兰花指优雅地she出五枚捣衣针,银针扎入生鬼渊弟子的致命要xué,扯开五声惊惧痛苦的哀号,原本成弧状围绕着的队形,顿时像cháo退一般溃散开,直至跌下高台。
沈苍颢见状,露出满意的笑容,便对身边的木紫允说道,无须再和这帮喽罗纠缠,你先带若衾她们离开哀牢山。
木紫允轻轻一点头。
那头点得仓促,从频率与速度上来讲,有点匪夷所思。沈苍颢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正想要闪身过到木紫允的左侧,再问她是否有哪里不妥,却突然看见一道凶光撞入眼帘。那抱琴的女子原本还与敌人jiāo着手,却猛地连整个琴都丢开了,水袖中探出锋利的匕首,匕首的顶端耀着赤金色的光,是因为内力地灌注所致,就像呼啸的火龙一般,不偏不倚地,稳稳扎入沈苍颢的心脏。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有风,呼呼地在这片荒林穿梭盘绕。
沈苍颢的身体像受了冻,僵硬得无法动弹,便直直地仰着向后摔倒。——噗。落地的声音,胜过刀剑的碰撞,胜过鲜血的流淌。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指着木紫允。说不出话。而只是眼神。用眼神喊出了心底最疑惑也是最痛的一句话。
木紫允呆若木jī。
分散在四处的娇俏花颜纷纷失了色。惊骇,痛苦,愕然,慌乱,种种神qíng都jiāo杂铺开。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楼主——然后丢开身边那群凶恶的生鬼渊弟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沈苍颢扑过来。围拢着,跪倒在他的面前。
沈苍颢感觉到一阵排山倒海的虚弱与疲惫感。这血腥江湖,yīn谋纷争,他爱了这么多年,也恨了这么多年,真是很累了。
也许,真的应该歇歇了吧?
只是身体的疼,再疼也疼不过灵魂的pào烙与杖刑,为什么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的人,会是她?那白衣翩飞的女子,一直就那么面无表qíng地看着他,好像她从来都不曾与他有过那些出生入死的缠绵,不曾有过敏感细微的暧昧。
便就这样到尽头,结束了么?便就这样给他残忍的残局,再无下章可以开取?——笑红尘,千般痴愿,都付予,劫难。
纵使心不换,却道追忆晚。
§亦真亦幻
她说,是有人用幻心秘术,在沈苍颢以及木紫允等人毫不知觉的qíng况下,将他们困在这看似祥和太平的繁华背景里。此前沈苍颢曾历过一劫,甚至昏睡不醒,木紫允等人一心担忧他,却降低了防范的意识,便让敌人有机可乘,将他们纷纷带入了幻境。不过,那样反倒恰好使沈苍颢苏醒,他苏醒之后,看见一派祥和景象,心神大悦,根本无心思量其中的真假。幻心术的施展,所倚赖的,原本就是人心最脆弱最自私甚至最贪婪的部分。在沈苍颢及木紫允等人的潜意识里,他们总是希望红袖楼还能够和从前一样,众人齐聚一堂,谈笑风生,没有愁苦,那么施咒的人便满足他们的这个心愿,为他们营造出意想中的桃源。
她说,你陷在这虚幻桃源的时间越长,你的意志受侵蚀的程度便越深,久而久之,你将丧失全部的斗志,软弱麻木,并且连武功和内力也都一并消散了。到时候,你变得不堪一击,正是敌人挫败你的最好时机。
她说,要破除幻心秘术并不难。因为在这虚境里面,有像你这般陷于其中而不自知的真人,譬如木紫允谷若衾等;也有敌人营造出来配合你的痴愿的假象,称为幻影人,例如已经死去的尹傲璇刁暮伶,以及那个假的我,靳冰越。幻影人和其真人主体一样,拥有同等的武功与记忆,潜伏在身边,是难分出破绽的。但只要毁掉其中的任何一个幻影人,整个秘术便会失效,所有的幻景都会消失。
她说,我无法断定这周遭一切究竟孰真孰幻,但起码可以确定,那个在你面前温柔谄媚的靳冰越一定是敌非友,而纵然我知道傲璇和暮伶已死,但是,面对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脸,我仍觉得痛心,难以对她们下杀手,所以,我只能选择那个假的靳冰越。或许,我对她的恨意,还可以支撑我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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