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动平息了。
沈苍颢愕然地站在园子里。木紫允的手指还保持挑着琴弦的姿势,紧接着便感到一阵眩晕,颤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桑千绿盯着如释重负的绿衣女子,也是满脸的狐疑。靳冰越总算是狠狠地舒了一口气,道,破除了。
可是,正想要对木紫允等人解释这件事qíng的来龙去脉的时候,却听见沈苍颢一声低吼,若衾呢?木紫允和桑千绿顿时警觉地扫视了四周,变故之后恢复宁静的庭院,寻不到谷若衾的半片踪影。
惊愕之际,拱门处忽然款款地走进来一个人。一个满头银发,但五官却还透着青涩的少年。他负着手,微微带笑,说道,谷若衾在生鬼渊。
哀牢山生鬼渊?
那个传闻中十恶不赦的邪教?是他们掳走了谷若衾?沈苍颢寻思着,警觉地盯着白发少年,问,你是何人?
少年清浅一笑,道,不过是个dòng若观火的闲人,来为你们指引一条明路。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桑千绿将叠沧剑一横,已作势要攻击对方。但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将轻飘飘的眼神掷给了靳冰越。事实上,从他刚跨进这座园子的那一刻起,靳冰越就恍惚觉得,那副陌生的外表底下暗藏了似曾相识的熟悉。那种感觉很奇怪,她一时间难以描述。但总归是不愿意和对方动手。便呆呆地站着。
白发少年朗笑道,凭你们红袖楼在江湖的眼线,要查证我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又有何难?谷若衾是从幻心术开始施展的时候,便已经被生鬼渊的人捉走了。她是一枚人质。而这段时间一直出现在众人身边的幻影人,除了刁暮伶和宋昔瑶等,还有谷若衾。所以刚才那场混战以后她才会随着所有的幻影一起消失。白衣少年还说,施幻心术的人便是生鬼渊的渊主,那个残bào而野心勃勃的司马季。
可生鬼渊如此大费周章地对付红袖楼,目的在哪里呢?沈苍颢盯着白发少年,似是在期待他能给出一个满意的回答。但白发少年却只是顽劣地耸了耸肩,道,你们去往生鬼渊,见到司马季,谜底自然会解开。
说完,竟像轻烟一般,快如闪电地飘出了那面院墙。
白衣少年知道,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趟生鬼渊,他们是非去不可的。就算不为答疑解惑,也要最起码救出受困的谷若衾。红袖楼无论几经飘摇,历多少的劫难,那份qíng谊不会散,他们彼此谁也不会丢下谁。靳冰越离开,依然回来,破了这迷局,解除危机,便是最好的说明。想到这些,沈苍颢锁紧的愁眉才约略舒展了,轻轻地看了靳冰越一眼。
靳冰越仍是凝望着白衣少年消失不见的那片天空。
而樱花树下,怀抱着九弦桫椤琴的木紫允,便黯然地将柳眉一沉,眼波流转,紧紧地扣住那满腹心事的男子。
谁的眸子里都只是装着一个空旷的背影。
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
§仙凡命数
朦胧间,嗅到一阵馥郁的花香。纵然是世间百种名花,也凑不齐这绚烂瑰玮的气息。沈苍颢不禁觉得心旷神怡,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景象使他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不是在那血流成河的哀牢山摘仙岭了。他的身边,有两行整齐的队伍,鹤发童颜的老者,或风姿绰约的美人,更多的是铠甲银光的将领,他们纷纷注视着他。他有些láng狈地站起了身。才看到在两行队伍的正前方,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穿白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其穿戴之华丽,甚至奇特,俨然已经难用凡人的言辞来形容。
因为,那个人说,他是天帝。
他神qíng肃穆地向在场的众人说,四位天将的神兵,如今已齐集,从此后,朕望你们能摈除私心,戮力无间,替六界除魔卫道,守护苍生。随即,便有一位满面虬髯的彪壮大汉,一位慈眉善目的灰发老人,一名病态愁容的羸弱书生,和一名娇艳婀娜的轻盈少女齐步出阵,对天帝俯首鞠躬。
他们是驻守四方的天神。
分别是:火神定乾。木神华卿。金神虚融。和水神地裳。
而七百年前因为四位天神各自的爱yù痴嗔,导致天界发生了一场动乱,天帝为振纲纪,降伏金木水火四神以后,便将他们分别囚禁,使他们修心面壁忏悔,而每位天神都有一件心神相通的兵器——火神定乾使烈鸢戟,木神华卿执斩幽塔,金神虚融掌弯云钩,水神地裳抱剪天铃——在天神被囚禁以后,天帝为洗去四件神兵所附带的bào戾杀戮之气,便将他们送入凡间,经历生死的轮回,而今七百年囚禁之期已过,时机成熟,四件神兵亦陆续归位,重新履行他们作为天神左膀右臂的职责。
沈苍颢便是斩幽塔。
属木神华卿。
此刻,他已脱离凡人的ròu身,入天界为仙。他亦看到那慈眉善目的老者对他微笑,而那些与他同样命运的,烈鸢戟弯云钩剪天铃,他们都像他一样对周遭的一切感觉茫然且恐慌。视线过处突然触碰一点旧有的熟悉,是那名曾经在红袖楼出现过的白发少年,他竟然也在人群之中,并且用一种yù说还休的复杂眼神凝望着他。
白发少年的名字,叫做鱼弦胤。四件神兵回归天界,他是那穿针引线的指路人。他是天界一名普通的将领。
可是,当沈苍颢听到指路人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揪住了鱼弦胤的前襟,厉声问道,你早知我此番前往生鬼渊是会送命的,你故意告诉我们若衾受囚禁的消息,就是为了让我一步一步走入你们这些所谓的天神安排的陷阱里,让我死了以后便可以重新做回这所谓的天界神兵,对不对?
鱼弦胤的表qíng说明了一切。
是的。
这便是所谓的命运。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你会在那场战役里死亡,会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回到这天庭里来。生鬼渊对你,对红袖楼所做的一切,乃是出自司马季的个人意愿,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知道,你会在那场对抗中殒命,而我的职责,便是牵引你,从而确保你的确会在当时当地结束你在人界的寿命。换句话说,即便我不出现,你和你的朋友所经历的事qíng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你终究只能有现在这个结局。
沈苍颢望着眼前茫茫无际的云海,偶尔有表面平整光滑的飞石从眼前掠过,就像船只一样,上面载着行色匆匆的天将或仙女。他们的表qíng那样木讷,纵然有笑容,也好像并非来自内心。——心,做了神,还能有心吗?
但沈苍颢却注意到身旁的鱼弦胤似乎和周围的天神们都有些不同。他的眼神里还有哀伤,有凡人一样的忧愁寡欢。为什么呢?他问他。他便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入神界的时间,比你,只早了几个月而已。所以我明白你的心qíng,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信奉的世界变得面目全非,光怪陆离,纵然是凌驾于尘俗之上,可是,心中却还有牵挂,难以适应。
牵挂?
是了,那么多的牵挂,突然之间撇开,像撕裂一样疼。沈苍颢再度激动地扣住了鱼弦胤的肩,问道,她们怎么样了?我死之后,她们可有逃出生鬼渊?
鱼弦胤再度露出了惋惜难过的表qíng。他轻轻一挥袖,便有玄光在半空展开。透过玄光沈苍颢可以看到木紫允桑千绿等人纷纷受了伤,在司马季的掌控之下,已成了砧板上的ròu。司马季将她们五花大绑地推到悬崖边,那便是谷若衾说的鬼云潭,他准备将她们统统都扔进深潭里去。
一开始,司马季用幻心术趁着众人毫无防备营造出世外桃源的陷阱,但他也担心那陷阱未必能困住沈苍颢使他如愿,他便擒了两个俘虏。
一个,是众人都看得见的谷若衾。
另一个,则是木紫允。
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幻心术的魔障被破除了,以为受困的只有谷若衾一人的时候,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在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隐秘的jian细。假的木紫允和幻影人不同,她是司马季用一种蛊术创造出来的,拥有木紫允的容貌声音,武功记忆,比幻影人更加bī真,而且,也不受幻心术的影响,即便幻心术被破,她却依然可以以假乱真地潜伏在沈苍颢身边,然后,等待致命的一击。
这些都是鱼弦胤用玄光使旧事重演,沈苍颢亲眼看到的。他也看到那虚假的木紫允在他断气的刹那便化成了风烟。
而真正的木紫允,此时,在险峻的山崖上,眸子里没有惧色,却只有死亡一般的哀戚。她定是听闻他已经丧命的消息,所以,才会如此消沉如此难过吧?沈苍颢握紧了拳头,双肩有抑压不住的轻颤。突然,他转过身来对鱼弦胤恳求道,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成为魔神的祭品,我必须回去,回去救她们。
风chuī乱了鱼弦胤满头的白发。
也许,我可以帮你。他说。
他的低沉,坚定,令沈苍颢暗暗吃惊。他原以为他会训斥他,告戒他要遵守天界的规矩,或者是用惊恐的眼神反对他,说天人有别,入了天界便不可以再私自离开,否则是要受到惩罚的。可是,这些,鱼弦胤都没有说没有做,沈苍颢甚至觉得,从他打开玄光镜让他窥视凡间的时候开始,他或许就是在等待自己说出那句话。
少顷,沈苍颢和鱼弦胤擅自离开天界的消息便传入了天帝的耳朵里。天帝没有发怒。只是淡然地端坐着,摇头,叹息了一声。那是他作为众神之首惯有的姿态。
他便说,朕早已经dòng悉。他们是心有不甘,尘缘未了。这也是他们进入天界以后,注定要经受的劫难。便由着他们去吧,一切自有命数。
像那般沉稳到麻木,目空一切,有时候,沈苍颢也会想,他将来会不会变得跟天界众神一样,无生的趣味,亦无死的担忧,开口闭口都是佛偈,冰冷得好像连血液也是凉的。他害怕思考这个问题。此刻,他和鱼弦胤乘着千里飞骑,风风火火向鬼云潭而去。
§断剑割泪
魔神归蟒,乃是生鬼渊历代弟子供奉的先祖。据传归蟒以活人为食,并且那食物必须是懂得武功的江湖中人,他吞下他们,从他们的身上吸取武功和内力,化为己用。当他吃掉第一百个人的时候,便是他脱离鬼云潭,投身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之时。
故而生鬼渊长期以来都在替归蟒物色腹中的美食。司马季对红袖楼下手,将目标锁定沈苍颢等人,便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就在沈苍颢和鱼弦胤双脚落地的刹那,司马季狰狞地笑了。他将右手扬起,一声令下,那悬崖之上等待生祭的女子便像雪片似的,纷纷向脚下云雾弥漫的深谷里坠去。她们咬着牙,不发出半点求救或惊恐的声音。眸中的坚定,是这世间一道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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