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沉默地对视。眼神替代兵刃。空气变得尴尬而bī仄。山涧里的清风夹着cháo湿的水汽,但清风似火,水汽如针,滑过肌肤处处是难受。良久。追善积在胸中的一口气怅然呼出,不得不低头。他狭长的双目,如一叶瀚海中漂dàng的扁舟。
追善是从归蟒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那么多年,归蟒吃掉了足足百人,他每吃掉一人,实则只是吸收对方人xing的qiáng悍与yīn暗面,诸如自私忌妒残忍凶狠野心bào戾,等等等等。而对方软弱的善良的一面,便遭摈弃,久而久之,凝结在一起,便渐渐地有了追善。
归蟒知道追善的存在。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如何能将追善活捉。但由于紫竹林的天然屏障,归蟒未能如愿。追善原本应该一直躲在紫竹林里面,可是他认识了谷若衾。她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他希望自己可以随着她天涯海角走遍。但当他离开紫竹林他才知道他的愿望太过天真了,归蟒不可能放过他,而他原本就是由人xing的懦弱与善良构成,所以,他很害怕,一遇到危险便想退缩。他向谷若衾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双肩还在不停地颤抖。
至于,归蟒为什么要活捉追善——
那是因为,归蟒的命运同追善是相连的。也就是说,追善活,则归蟒活,追善死,则归蟒死。他是他的负累。若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利用追善来对付归蟒,那归蟒的覆灭便唾手可得。你,现在终于都明白了吧?
谷若衾已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追善问,你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们吗?你会杀了我,来阻止归蟒作恶吗?他的声音,清清脆脆。他是半点尘俗也不沾的山涧清泉,空谷幽兰,拥有这世间最清澈的眼神。就连他的怯懦,也是与生俱来,谁还忍心责怪。
谷若衾的眼眸轻轻地湿了。
那张白皙得好像欠缺日光照she的脸,那狭长上扬的眉眼,时而忧愁时而顽劣但飘忽难定的眼神,一切一切,在短短的十数天的相处里,不是没有撼动过她愁肠百结的心。彼此的关系,追随与被追随,暧昧难断,真就可以无痛割舍?
不。不能。
谷若衾听见自己清楚的心跳。
这时,飒飒风起。
一袭白衣凌空飞降。端端地落在山涧最高耸的一块岩石上。谷若衾先是一喜,唤道,木姐姐,但转而神qíng却变得凝重,连连退步摇头,你不是她,你已经受到归蟒的控制了。
白衣的木紫允,笑靥如花。
§此生不弃
狂风起。深林动。走石飞沙。
靡靡琴音,像燃烧的火,翻腾的làng,一波一波将整座山涧都覆盖。将那瀑布坠落的声音也bī得如蚊蚋般细小。
谷若衾的银针刺穿宫商角徵的屏障,如泥牛入海,散了化了,并未见多大成效。追善偶尔奋起以赤手空拳相迎,但是他有的只是软弱惊慌,是恐惧,欠缺了勇气的招式,仿如虚招,木紫允轻轻一推便将他甩去两丈远。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青影从天而降。
是乘着飞骑赶到的沈苍颢和鱼弦胤。沈苍颢一把将谷若衾拉近,护在身后,以左掌击出差点震断桫椤琴的琴弦。木紫允纵身飞起,连退三丈稳稳地落在瀑布前。激溅的水花湿了她的鬓角裙衫。她嫣然一笑,道,你真忍心伤我?
沈苍颢眼神微颤,一时不能言。
他不忍心,我可以。鱼弦胤看沈苍颢呆呆地站着,已是按捺不住,如点水蜻蜓一般跃过他,直奔木紫允而去。沈苍颢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一把扣住鱼弦胤的手腕,将他扯回来同自己掉转了方位,喝道,不要伤她。
鱼弦胤满腔怒火,道,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木紫允了。话音刚落,却见沈苍颢的背后木紫允如突鹰般掠起,展臂扣弦,似有万千利刃顷刻便要拨出。鱼弦胤脸色一变,yù扑上前阻止,沈苍颢却尚未察觉,只以为他是要逆他的意再度向木紫允下手,便就一掌击出,正中鱼弦胤的胸口。那掌力并不重,只是教鱼弦胤的起势受阻,鱼弦胤倒退两步,那一停一怔电光火石的瞬间,琴已张开,炽烈的音符飕飕地打在沈苍颢的后背,沈苍颢只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回身,惊愕之中喷出满口鲜血,正洒在木紫允纯白的衣襟上。有一些还染上了她光洁的肌肤。在她陶瓷一般的面颊上,绽开朵朵殷红。
木紫允突然僵住了。
所有的动作,在瞬间停顿。她就像木偶像一般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沈苍颢。而片刻之后犹如魂魄离体,她软软地一斜,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沈苍颢伤得并不重。而这次的谜底,依然是追善解开的。他说,是因为木紫允沾染到自己所爱之人的鲜血,血中qíng意,解除了归蟒种在她体内的邪气。可是,她虽然不会再受制于归蟒,却也不会再醒来了,除非归蟒死,否则,她只能永远沉睡下去。
所爱之人?
沈苍颢听见这四个字,不知是喜是忧。曾经他总是不确定木紫允的心意,他有时会觉得对方的明眸昭昭,是藏着话的。但有时她却又刻意将自己藏起来,他揣摩不定。便就那样在远远近近闪闪烁烁的相处里,从未有过确定。而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深知她的心意,回想她从前对自己隐忍的守望,胸中百般滋味翻涌。
分明两心痴。却是两不知。
何以珍惜太迟?
那紧闭的双眼能否再有张开的一天?缱绻相望,诉尽衷肠。他便要告诉她,你可知自己已是无人能替代,风风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来,我的心中再不能装别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chūn秋度尽,此生不弃。
思绪辗转,想起鱼弦胤。他既是神将,会否有别的办法能救醒木紫允?沈苍颢想起方才自己为了阻止鱼弦胤而同他jiāo手,心中愧疚不已,但望望四周,却不见鱼弦胤的踪影。他问谷若衾,可有看到鱼兄去哪里了?
谷若衾摇头。
紧紧地将嘴闭了。微低的头,闪烁的眼神。沈苍颢不禁奇怪,眼中几缕烟霞,不动声色地闪过。他问,若衾,你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没啊。谷若衾素来天真,但这次的天真却有些做作,笑容也苦涩。她盯着沈苍颢的眼睛,不知不觉流露出愧疚,楼主,我也很想救木姐姐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很想,很想。然后神qíng和言辞都寂灭下去。
我知道。沈苍颢回她黯然的一笑。
其实要救木紫允,已经是易如反掌的事qíng。只要杀了追善,归蟒被灭,木紫允自然便苏醒。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却是最可行的办法。但那些话却从心口一直堵到喉头,谷若衾说不出来,她看见追善在一旁坐着,用乞怜的眼神望着她,她的心便柔软得发痛。她想,再等等吧,或许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怎能够要一个无辜的人来背负这些沉重与残酷。
风高叶乱飞。雨寒绿苔微。
静谧。淅淅沥沥的水珠,一点一点染湿了众人的衣裳。忽然之间头顶的树冠剧烈晃动,将沉默打破,连雨丝也锋利起来。
追善倏地站起来,牙齿轻颤,道,归蟒。
沈苍颢和谷若衾便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归蟒竟负手坦然地落在一棵老榕树的树冠里。沈苍颢大愕,想归蟒不是已经收服了众多邪派的弟子,建立起他的组织,何以突然又自己亲身出阵,再度出现于此呢?
疑惑无暇解,归蟒便已经向着地面俯冲而来。
沈苍颢纵身迎上,归蟒却轻巧地避开了他,转而朝着他身后的追善和谷若衾而去。沈苍颢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仿佛是一层模糊的屏障,覆盖了他。却见归蟒一手将追善扣住,如玩物一般抛开几丈远,然后竟向着谷若衾袭去。
张开的五指,像鹰的利爪,狠狠地嵌进谷若衾的肩胛。
女子痛得失声惊叫。想要反手推开对方,但却不能及,空空地挥了几下,满额冷汗,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那一幕,教追善看得呆了。他看见那张原本应该绯红似霞的脸,那桃花般的眼睛灼泪盈盈,痛苦的神qíng犹如对他用刑。他的软弱,怯懦,突然地,在那一瞬间都脱离了身体。他qiáng撑着站起来,指着归蟒,道,你若再伤她,我便和你同归于尽。
谷若衾的眼神里闪过几丝异样,她已经意识到了,正想要开口大喊,却冷不防遭归蟒封住了哑xué。乞怜的眼神,拥着滚滚热泪,似决堤的洪水。此时的归蟒依旧是不肯放过她,反倒将力道又加深了几分,她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在那疼痛中死去,虚弱的眼神,将追善温柔地笼罩。
追善渐渐地笑了。
那笑声,穿透云层,连神界的花与树都不禁随之震颤。
他稳稳地站着。缓缓地抬手。对准自己头顶的百会xué,狠狠地,一掌劈下。嘴角溢出鲜血,从涓涓溪流,到奔涌海cháo。他随即失了平衡。倒在地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睁着,仿佛是不舍,就那么望着谷若衾所在的方向。
可是,那么空,那么散。里面什么也装不下。
他没有说一句话。
天际的yīn霾霎时尽数化开。寂静的山谷,传出几声清脆的鸟啼。声声都是欢喜。而不远处的哀牢山顶,有一道黑气冲天而起,却在狂风过后如烟消散。
那便是意味着归蟒也随追善的死而被灭亡了吧?
而谷若衾肩头的那只手,便也缓缓松开。她无力支撑,身体如落叶般飘落。那手的主人便随着她飘落的姿势,恢复了满头银白的长发。万般歉疚地扶了她,怯声道,谷姑娘。谷若衾将手臂一推,宁可再摔一次,再疼一次,也不要承接对方所谓的好意。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悲痛与敌意了。
其实,归蟒并没有追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归蟒,乃是鱼弦胤乔装幻化的。因为他在和沈苍颢在追赶的途中通过玄光已经将谷若衾与追善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们都震惊于追善的身世。知道追善乃是除去归蟒的一剂灵丹。
可沈苍颢顾念谷若衾,暂时没有说破。他不知道她会做何选择,会不会为了正义为了苍生而忍痛割舍心中所爱。但无论她坦白或隐瞒,自私或无私,沈苍颢知道,他都不会怪责她,只有怜惜,只有心疼。实则沈苍颢自己又何尝忍心,毕竟追善无辜,他凝聚的,是枉死之人最珍贵的善良,那么沉重的包袱,不应该全由他独自担负。
但鱼弦胤却没有顾忌。他一心想着的,便是除去归蟒,为死去的靳冰越报仇。仇恨已经填满了他的心智。他知道,沈苍颢和谷若衾未必会任由他对追善动手,他便扮成归蟒,置谷若衾于生死存亡的边缘,bī迫追善不得不选择玉石俱焚。那种bī迫,是间接的。结束生命,终究是追善自己的决定。鱼弦胤这样做,便是要沈苍颢和谷若衾都不必为难,也不必为追善的生与死而背负什么,却将一切的心狠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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