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曾识朱颜_语笑嫣然【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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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息,自言自语:“从嘉,我没想到竟是这样,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我却必须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绿树红花,我每天都会为你焚香祷告。”

  我搬来凳子,将白色的素绢打了死结,头枕在上面的时候,脖子一阵寒凉。

  蔷说得对,若我的存在对从嘉构成了威胁,不如尽早离开。这皇城的宫墙太高,惟有变成了一缕孤魂,才能够被风chuī走,挣脱这牢笼。

  我闭上眼睛,狠狠地踢掉了脚下的凳子。

  我开始不断地咳嗽,等神智清醒过来,我看见断裂的白绫,身旁有人扶着我的肩膀,温柔的鼻息灌入我的耳朵,冲出身体里所有的难堪与委屈。我转过身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从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他说。他的声音让我猛然醒转,他不是从嘉,他是太子弘冀。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他的态度随之转变,迅速冰冷而决绝,他问我:“你当真以为区区的舞娘也会成为他的顾虑么?”

  我说:“我并非高估自己,我只是不敢低估您,太子殿下。”

  他说:“你对六弟果然qíng深意重。”

  我说:“从嘉无意与你争夺什么,请你不要再针对他。”

  他说:“前几日在朝上,若不是他极力主张议和,父皇必定会答应再给我十万jīng兵,与柴荣一较高下。”

  我说:“这正是从嘉的宽厚仁慈之处。他不忍心看到百姓流离失所。他也不会算计自己的兄弟手足。”

  他冷笑:“可他的妇人之仁却刚好称了父皇的心意,我又怎知,他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你还想继续上演你这出悬梁自尽的好戏么?”

  “妤不过是一介卑微的女子,生死都与殿下您无关。”

  他默然,转身走出了房间。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背对着我,影子有些恹恹的惆怅的味道。他问:“如果我答应送你离开皇宫呢?你是否就能好好保存你这条xing命?”

  我心头一凛,语塞了。又听见弘冀说:“身为太子,我要送你出宫是易如反掌的事qíng,你可以不相信我,过几日我安排好一切,再回来找你。”

  “等等。”我叫住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我又何必留你在此。”他扔下这句话便径自走了,我追出去,喊了三声太子,他没有回头。

  清清亮亮的月光逐渐浓稠起来。

  那几日,我诚惶诚恐,心绪复杂万分。想离开,却又害怕这会是弘冀的yīn谋;想再寻死,但一碰到那冰凉的白绫,又退缩了。无可否认,一个人在遇到更好的出路之时,先前再多的盘算也难免被搁浅,变得犹豫不决;而所有的解脱方式,相对于死亡,都会略胜一筹。

  我其实是贪生的。

  大多数时间我在房中独自跳着舞,一举手,一投足,悲哀地幻想着从嘉就在面前。我希望他能在太子送我出宫以前再来看看我,但我又怕自己会泄露了什么,我的心早已被他牢牢地拴住,他一旦出言挽留,我必定又得动摇了。留下来,终究是隐患。

  况且,我们之间云泥有别,这一生早注定,我只能仰望,他目之所及,也只能看我一天又一天地委顿荒凉。他现在有他的娥皇,与其留我在这里看着他身边出现第二、第三个娥皇,倒不如一走了之,生死各安天命。

  庭前的花瓣纷纷落了,落一地,像一颗颗纤细的心。脆弱,凉薄,就如我。

  我甚至不断地怀疑,我这样做,算不算辜负了从嘉。那几日我食不安稳夜不能寐。我摔碎了很多的杯子和花瓶,还割伤自己的手腕,是以太子弘冀再跨入我的庭院,他又以为,我是在寻死了。

  我痴痴地笑,你放心,我会等着你将我安然送出这皇宫。

  他盯着我,眼里有一团火在烧,最后终于忍不住,啪的一声,他赠我一记漂亮的耳光。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六皇弟这些天终日在澜月楼与他的皇妃饮酒作乐,他哪里还能惦记着你。”

  “你住口!”我喝止他。我如今最怕听到的,除了从嘉被害,便是他如何征歌逐舞声色犬马。我知道我的喜怒无常已然变本加厉。有时我会希望从嘉快乐,哪怕他的快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有时我却又希望他没有霓裳他便永生永世都锁紧了眉头。

  我的拳头打在坚硬的木桌上,我哭了。

  而弘冀竟然叹息起来,他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已布置妥当,明日申时你扮成太监的模样,自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我想,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反复地写着从嘉赠我的那阙词:“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糙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我将它们写在宣纸上、锦帕上,然后又恨不得能将所有的宣纸和锦帕都一并带走,似乎怕自己一旦离开,所有的记忆都会如烟云一般消散。

  关于从嘉,我知道我迟早会所剩无几。

  次日,果然如弘冀所言,两个太监模样的人接走了我。没有多问一句话,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走,走到宫门,他们当中有人拿出一块令牌,守城的士兵纷纷垂首,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道来。

  朱漆的大门轰然裂开,带着咿咿呀呀的腐朽的声响,连光线也变得qiáng烈,刺目,我的眼中好一阵澎湃。宫门外停了一辆高篷的马车,隐隐传出马的嘶鸣。

  他们示意我上车,但我的前脚刚踏上去,背后便传来一声呵斥。

  “站住!”

  我慌张地回头,竟是齐王李景达,从嘉的四皇叔。

  可是,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金陵皇城?他不是该在抚州做他的大都督,与柴荣的兵马抗衡的么?

  随行的两个太监,也不知怎的,被他这么一喝便有如丧家之犬,扑通一声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李景达站到马车跟前,侧目看我,然后指着跪地的两个太监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要抢先一步开口说话,有一个太监怀里的令牌却掉了出来,咣当咣当撞着地面,脆生生地响。侍从捡起来递给齐王,他的眉心一拧,冷冷地挥着手命令他的侍从搜身。

  我被他们一把拽下马车,心中满是疑团,更多的,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yīn森森如有鬼魅缠在周围。最后,他们从我的衣袖里搜出一封信函。

  确切地说,是从我身上的太监服的衣袖里搜出一封有通敌卖国之嫌的信函。

  我气得浑身发颤,我不该相信了李弘冀。

  追悔莫及。

  因为我是从嘉的舞伎,而随行的太监身上的令牌,也不是太子李弘冀之物,上面分明地刻有“安定”的字样,他们也说,这是安定公从嘉的吩咐,送我出宫,将信函jiāo给慕容延钊。

  柴荣的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钊。

  我扼腕。竟是我的愚蠢害了从嘉。就在李景达命人将我押走的时候,我猛地撞开了身边的一个侍从,跳上马车,抽出怀里防身的匕首,用尽力气扎在马背上。那马儿倏地仰起大半个身子,嘶鸣声惊惶而凄楚。随即便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没多久,马车的绳索都断裂了,马儿也跑得越来越快。我扑在马背上,死命地抓着它,从集市到荒郊。我不敢松手,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心想若是这样掉进一个万丈的深潭也好,没有我,太子是很难令皇上相信从嘉通敌卖国一事的。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下面有浓绸的血腥味,湿漉漉的,我这才想起我的匕首还扎在马的背脊上。咬着牙睁开眼睛,我看见滴答滴答的暗红色,像燃烧的花朵,这一路它似乎一刻也没有停过。

  我的脑子里迸出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不能让他们凭着血迹追踪到我。

  那么,一切又回到起点,不同的是我如今身在宫门之外。呼呼的风声在耳边灌着,满目是苍翠的青山和绿水,我曾奢想有朝一日能与从嘉把臂同游,在这样的天地间再为他跳一曲霓裳羽衣。

  而造化却十面埋伏。

  悲剧守株待兔。

  我松了手。

  彼时那疯狂的马儿正经过一片蔚蓝的湖水。四围静谧。只有几艘打渔的船泊在岸边上。我的身体扎入那沁凉的湖水里,耳边似乎飘来从嘉的声声呼唤。

  他叫我,霓裳,霓裳。

  是月,慕容延钊在东州大败南唐军队,柴荣派遣李重进率领军队赶赴庐州。

  二十一日,柴荣从迎銮镇再次前往扬州。

  我苏醒那天,便是三月二十一日。在一艘简陋的大船上,有腐朽的木头气味。我的胸口闷得发慌,半闭着眼,我似乎看见很多的女子,大多恹恹地靠着墙壁,有的,还低声地啜泣着。

  旁边的女子衣衫褴褛,见我醒转,幽幽地叹着说:“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是哪里?”

  她莞尔地笑:“这会儿,船只怕是已经到了扬州了。”

  “扬州?船?这是什么船?”

  “这船上的女子若不是被父母卖掉,便是硬被掳劫回来,都是要送进扬州的花街柳巷的。可是我看姑娘这一身装扮,好象是从宫里边逃出来的吧。”

  我听着她絮絮地说,脑子里除了晕眩,是一团乱麻,昏天黑地。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气若游丝地告诉她:“霓裳。”

  是的,霓裳,除了这两个字,过往的一切我统统忘记了。我很努力地要想起些什么,却是一触动往事的弦,便觉得头痛yù裂。

  她看我难过,便说自己叫若菱,她说以后我们可以姐妹相称,不分彼此。我点头,不断叨念着自己的名字,霓裳,霓裳。心一阵阵地疼,仿佛有什么被割离出来,譬如,名字,记忆,或者某年某月的某个人。

  如今,我便只有这霓裳两个字了。

  我与若菱都被送入了扬州最大的jì院,风月楼。我有一身jīng湛的舞艺,而若菱凭着她娇好的容貌,很快,我们便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弱质女子。我穿着那些华美的衣裳,涂上厚重的脂粉,日夜逐舞征歌,人前卖笑。若菱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有世间男子的追捧,轻易便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虽不喜欢,但却安于这样的现状。那似乎是我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定感觉。

  但我仍在夜里做一些断续离奇的梦,有高高的城墙,荒芜的庭院,我在夜色里起舞,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自斟自饮,不时为我鼓掌。但我又会在突然之间坠入血红色的湖泊,越是挣扎,就越是往下沉,仿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当有人将我从湖面上救起,我的梦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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