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听也知道,她一定是想替孙福军求qíng。
求qíng?可她凭什么?
穆昱宇愈发烦躁,冷声说:“别理她,赶紧走。”
司机不敢怠慢,加大马力往前开,很快就把倪chūn燕甩在身后。
可就在这一刻,穆昱宇鬼使神差地扭过头,他看见倪chūn燕锲而不舍地追着自己的车,她脸上的表qíng由焦急内疚渐渐转为绝望,最后她茫然地停了下来,愣愣地站在路中央,看着车子越开越远,那个模样,就像她已经目睹了几千次几万次一样。
就像她追了几千次几万次一样。
有风,风chuī乱了她的鬓发,又把她扎在脑后的长发狠狠甩到前面来,她的脸在凌厉的黑发中显得如此笔墨黯淡,她的表qíng,她亟待表达的意愿,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可她还是站着,就在那,用尽力气,只是站着,目送自己远离。
穆昱宇心里突然就跟被针刺到一样微微发烫和发疼,他想这个女人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目送过自己?在十六岁浑身长刺的青葱岁月,在自己人生中无数个毫不在意的转身的时刻,在那些匆匆往前,根本没想过有人会在背后凝望的年月,这个女人是不是也试过这么站着,目送过自己?
他握紧拳头,几乎就像脱口而出说一句“停车”了,可这句话在喉咙口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是的,就如倪chūn燕没有立场替孙福军求qíng一样,他穆昱宇,也没有立场停车,只是为了让这个女人不绝望。他根本不愿意,也不能够,去亲手导演一场媚俗的,老朋友握手言和,富翁良心发现,昔日làng子今回头之类的烂剧。
那不是他。
穆昱宇不再紧绷身体,他试图将脑袋靠在座椅后背上,命司机打开音响,少顷,柴可夫斯基《C大调弦乐小夜曲》响了起来。他完全没料到会突然听到如此温qíng柔美的乐曲,随着弦乐舒缓而坚定地推进和鸣,他突然感到某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像身体内部,有一部分被艰难地剥落,在那个剥落的过程,鲜血淋漓。
可不正是这样,不正是因为不断剥落身体内部不必要的成分,人才能一往无前吗?
为什么那个女人犹如木偶一般站在马路中央的身影就是挥之不去?它如同一柄手术刀,直切内心,迫使他意识到,有很多的剥落并不成功。
比如他其实一直记得那个十六岁少女明媚的笑颜,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豆蔻年华中,她冲他毫无保留地绽放过,那种美丽,只需见识过一次,便再也终身难忘。
还有那个三十岁女人瞪着三轮车从自己身边经过时的qíng形,分明很单薄,瘦弱,浑身上下充满底层人那种为生活所迫的厚重无奈感。可与此同时,他就是记住了女人对自己弟弟的轻言细语,她说,我倪chūn燕的弟弟怎么会笨?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掷地有声,那样子可真倔qiáng,倔qiáng到令人不得不正视。
穆昱宇在弦乐的轰鸣声中闭上眼,他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倪chūn燕朝孙福军奔过去,她好像是想哭的,可偏偏忍不住要笑。她身上经年的愁苦,只有在笑的时候才得以消散,仿佛又令人瞥见那个十六岁的少女,那时她颜色正好,那时她笑如chūn花。
那时,令她笑着跑过来的对象是自己。
“老公,我跟你说,就算咱们俩分开十几年,也只有你认不出我,没有我认不出你,晓得吧,甭跟我扯什么为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因为老娘这辈子就这点念想,就想霸着你,占着你,让你娶我,让你眼里头只能有我,让你方圆十米之内只能容得下老娘一个人,别的狐狸jīng都他妈给我滚蛋。”
那个怪梦中的倪chūn燕笑语盈盈地对着他。
穆昱宇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嘴唇颤抖得厉害,他哑声说:“再说一遍。”
“你耳朵聋了?不行不行,”倪chūn燕红了脸,“好话只一遍,你听不见算了。”
“再,”他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再说一遍。”
“真是,老夫老妻,还要人家ròu麻,行行,听着啊,”倪chūn燕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地说;“就算咱们俩分开十几年,也只有你认不出我,没有我认不出你,晓得吧,甭跟我扯什么为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因为老娘这辈子就这点念想,就想霸着你,占着你,让你娶我,让你眼里头只能有我,让你方圆十米之内只能容得下老娘一个人,别的狐狸jīng都他妈给我滚蛋!满意了吧?”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gān涩的木头被风chuī响。
“这有什么为什么呀?”倪chūn燕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头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因为我喜欢你呀,笨老公。”
“穆昱宇,我喜欢你。”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三十岁的妇人,满眼柔qíng,对他说,“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他继续听见自己像白痴一样追问。
“就像冬天喜欢吃烤红薯,夏天喜欢吃冰西瓜。”倪chūn燕咯咯地笑着,“就像婓斐喜欢吃jī翅,就像小超喜欢玩弹珠。”
“先生,先生,到了。”
穆昱宇猛然惊醒,他睁开眼,车窗外是穆宅那栋后现代建筑,天色已晚,屋内灯火通明,可他在二楼的卧房却一片漆黑。
司机鸣了两下喇叭,才看见大门打开,那边宅子门户大开,管家领着一帮人匆匆忙忙跑出来,似乎准备迎接他。
这一刻,他不是别人,正是穆先生。
第21章
他是穆先生。
所以他要做穆先生该做的事,他从跨出车子的那一刻,就习惯xing地板着脸孔,他需要周围的人诚惶诚恐,谁也不能对他流露半点不恭。
谁也不知道这个神色严峻,不苟言笑的三十岁男人,就在刚刚,他无法抑制地浮想起那位十六岁少女的身影,他会在梦中,跟那个女孩共结连理,他们过着这位穆先生想象不了,恐怕就算想象了也会弃若敝履的寻常生活。
这位穆先生总是穿着得体西服,他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一道皱褶,他整个人装在象征权势的正装内里,每走一步都记得挺直背部,不动声色,如果能不用言语,他会选择手势和眼神指挥下属做恰当的事qíng。
在走进大门之前,他忽然瞥见了自己在落地玻璃间的倒影,身姿挺拔,气度不凡,每个细节都完美地诠释一个成功男士的模样,他整个人,就如他所愿的那样,成为一个纪念碑一般的存在。
他成为自己的象征。
在这个象征之下,穆先生形象无比光鲜,盖过一切,以至于就这么看,他无法找出怪梦中名字同为穆昱宇的那个普通男人,哪怕一丁点的痕迹。
其实那个男人也不是不可能存在的,他第一次这么思考,也许,在早年的某个时刻,选择了另一个事qíng,他的命运说不定就跟现在截然不同。
穆昱宇盯着自己的倒影有些恍惚地站立着,他不动,周围的人都不敢动,面面相觑,但没人会上前打破他的沉思。直到管家余嫂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一声,上前对他说:“先生,欢迎您回来。”
穆昱宇回过神来,转身点点头,抬步朝屋里走去,余嫂快步跟上,低声说:“先生,您看,太太也出来迎接您回家了,您……”
穆昱宇停下脚步,偏头往站着那堆人那看过去,果真看见叶芷澜站在那,见他转头,马上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
穆昱宇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过去,还真是叶芷澜。
她破天荒地穿了一声粉灰色相间的连衣裙,外面套着huáng色开襟毛衣,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大概也扑了粉,看上去全无前几天的憔悴和歇斯底里。
穆昱宇勾起嘴唇,随即视而不见地掉头继续往前走。
“先生,先……”余嫂追着他。
穆昱宇突然停下,余嫂吓了一跳,待接触到他冷冰冰的眼神,才猛然知道自己越界了。
穆昱宇看着这个中年妇人,她受过良好的家政训练,且不爱多话,却做事认真负责,这也是穆昱宇选择她管理自己的宅子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忘记了这是个女人,她心肠不够硬,加上每天都跟叶芷澜相处,久而久之,忘记自己的本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穆昱宇讥讽地想着,也许她还本着这个年纪女xing特有的热心肠下意识要撮合一对闹离婚的小夫妻也说不定,但这决不允许。
“孙福军明天可能会来收拾他的东西,”穆昱宇冷冷地对她说,“你关照着他点,一场宾主,不要让他觉得我穆某人刻薄。”
余嫂吃了一惊,随即明白穆昱宇这是在间接的警告她,忙点头说:“是,先生。”
“我累了,让厨房给我弄点吃的,送到我房间。”
余嫂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说:“是。”
穆昱宇在自己房内梳洗完毕,换好衣服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他扬声说:“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居然是叶芷澜。
她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穆昱宇这个时间通常会吃的炖品,努力地笑了笑,细声细气说:“昱宇,我,我给你送宵夜。”
穆昱宇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半天不说话,叶芷澜被他看得几乎端不住盘子,手抖着,头越垂越低。
“把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良久后,穆昱宇淡淡地说。
叶芷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回头冲他讨好地笑,说:“那个,你,你趁热。”
穆昱宇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也不管她,看了一会,他抬起头,发现叶芷澜还站着。
穆昱宇瞥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放回书上,仍然不说话。
沉默越发沉重,叶芷澜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来,又过了五分钟,她终于憋不住了,说:“我,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穆昱宇翻过一页书页。
“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二哥?”
穆昱宇头也不抬,淡淡地说:“这话我当不起。”
“别这样,穆昱宇,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叶芷澜的声音透着忍耐。
穆昱宇微微笑了,合上书,抬起头说:“你还是连名带姓叫我听着习惯,叶芷澜,这就你我二人,咱们能不装相敬如宾么?”
叶芷澜深吸一口气,憋着声说:“行,今天晚上我诚心诚意跟你道歉,昱宇,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我让你失了面子,我该死,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好了,你就算真诬陷我是jīng神失常我也认了,可你能不能放过我二哥,他没对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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